作者逆花的文章《月落乌啼霜满天》涉嫌“全文照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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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嫌抄袭文章《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抄袭部分最早发表于2015-07-04 09:44:47 被涉嫌抄袭文章《秦俑》的抄袭部分最早发表于2007-06-16 19:57:26 关于抄袭的分析如下: 书名:月落乌啼霜满天 作者:逆花 ☆、第 1 章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493780&chapterid=1 始皇帝为了一统思想,下令焚书。 这场烈火,到处点燃。 爱书的人,抱着奔逃。有两个黑影,往林中跑去。官兵只穷追不舍。 林中,老人慌乱中只急急用手挖泥,企图把竹简埋下。一个清秀女孩,衣葛履麻,一脸汗污,一边挖泥,把刻上文字的书册:春秋、诸子、语录……一一埋下,一边回头望道: “爹,他们来了,还是逃吧! 他坚定地、不肯走: “不!书册是无价之宝,没书,也就没文化了——” 还没说完,身后中了一剑,死于非命。 女孩抱着一册,藏身在草丛,屏息。一回首,只见波黑如墨的夜色里,有双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针刺,全身皮肤都收紧了,心头突突乱跳。生平第一遭,面对死亡。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将成为枯瘦的死人了…… 郎中令慕容烨只是以身掩护这个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条生路。 收书的官兵,搜查没有结果,呼啸而退。 秋月自草与草之间的缝隙外望,这是一个英武的背影。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不过他给予她无限的安全。她也曾全盘地信托过他。 她记着他的脸。 在灵魂深处,一直期待他转过脸来,看她一眼。但他没有,只待官兵远去,便耿直地走了。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风又把他吹走了。 秋月只蹲在那儿不敢稍动。直到人声渐杳,孑然一身地、缓缓而起,前路茫茫。 两批兵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咸阳,预备销铸为十二金人之用。计划中,这些金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其重如山。 另一批,则把所征所收之书册,—一运送至此。巨大的窑炉,有十多个,喷焰冒烟,熊熊火光夹杂着蓝彩,烧红了半个天空。 主窑旁,正矗立上千个陶泥塑成的武士源和马湘,执戈待发。 远处传来长吆:“始皇帝陛下驾到——” 他骑着黑马,来到窑前,冷眼看着被扔进炉中的燃料。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陛下,连月来,臣等已遵旨将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册籍,包括诗书及诸子百家语录,—一焚毁。三代之事,不足为法。有胆敢评议者,亦处死暴尸灭族。 他满意了: “晤,统一大业,乃大势所趋。 一众目睹焚书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飞烟灭,只默默低头工作。 司炉的老人,头垂得更低,无限惋惜。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进窑内,鼓风加炭。 扔书的人更落力了。 始皇帝问道: “朕闻得陶俑烧制,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 “敬禀陛下,”老人恭顺地答道:“吾等当悉力以赴,以求陵寝大军烧制完美。此支征战杀代之兵马,必雄立守陵,‘事死如事生’,请陛下稍——” 始皇帝一听“死”字,脸色陡然一变。 死? 即使威武骄横、雄霸天下的君主,也会老,也会死。无限恐惧袭上心头。年事渐高,心事重重,一听此言,他勃然大怒,脸上的肌肉微颤,不容分说:“住口!推出去‘坑’了!” 司炉老人在惊愕中,已被逮走。 “从今以后,不准在朕跟前,提一‘死’字!否则袅首腰斩活埋,夷其三族!” 无辜的窑工,颤抖伏倒领命。 始皇帝大喝一声,下令: “出窑!” 窑工以铜锤、铜秆开窑。窑门乍开,炉膛发出轰然巨响,俑像全被炸碎。 火光及碎片四下进溅。 迷信的始皇帝,只觉不祥,一怒而去,头也不回。 万籁寂然。 咸阳宫内,慕容烨侍卫着,御医正为始皇帝检视上次战场上的箭伤,那个伤口,是个模糊的血窟窿。在敷药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急病,他眉也不皱,只大口地喝酒。他心里明白,如今,一切的伤痛,他还可以从容地熬住,但以后,当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击。 跪在庭前的方土三人,还告诉他巨窑的秘密:“敬禀陛下,巨窑须以女子血祭。血祭者须泰然无惧,视死如归,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体,如此方可感动神魂,各方精气汇聚,助陛下以竟全功。“血祭者如何得之?“可遇不可求。 始皇帝有点欷嘘:“天下男儿尽皆贪生怕死,岂有视死如归之女?” 半晌,转向众方士追问: “你等呈献之数十颗丹药,不知药效如何?有否一试? 方士都答:“此乃精炼十年方成之丹药,只供陛下享用,臣等岂敢轻试? 其中一位,犹侃侃陈述:“丹药乃以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水银、火硝、朱砂、雄黄、食盐、皂矾、砒霜等炼制。服后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长生不老! 始皇帝色喜:“长生不老?长生不老! 正欲张口吞服,又迟疑不决。他阴沉地扫视三人。 “若月中有毒,岂非一命呜呼? 慕容烨三思之后,晋言:“长生与鬼神之说,虚无缥缈,臣只觉——”“直说无妨。”“——只觉有点荒唐。”他稍顿,不知应否继续。 始皇帝一听,斥责:“慕容烨你胆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词? 慕容烨知批其逆鳞,忙下跪请罪:“请恕臣无礼,臣乃一片忠心。” 他感他曾舍命护驾,又爱其身手,但没稍露心意,只佯怒:“你叫朕如何相信? 慕容烨一念,便请缨:“臣愿为陛下试药。 这郎中令手下的将士一听,都望向他。若丹中有毒,岂非…… 始皇帝行近一众之前,巡视挑选,信手一指二十人。被点中者,毫无异议,只站前下跪。慕容烨见二十人中,自己未曾入选,愕然抬头。 始皇帝道:“你且留于朕左右,不必试药。” 他以自己肯尽忠报主,竟不蒙恩赐,有点失望。 二十人各吞服丹药一颗,人口苦辣炽热,骨碌而下。方士们紧张莫名。始皇帝精目如灼,观其药效反应。 良久,生死未卜。 忽闻其中一声惨叫。 未见,二三人捧腹,辗转、发冷、发热,汗流浃背,痛苦万状,—一相继昏倒。 御医上前探其鼻息,发觉全皆闭气。 始皇帝惊怖之余,龙颜大怒,只下令: “将一众将士以泥封为俑像,立于陵前,生世守护。” 方士们面无人色。只见始皇帝忽视,如虎狼之回顾。 蒸气氛惫的炼丹房中,丹炉火盛,外封盐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动声色,聚合于此的七名方士,有的正凝神将锅置于丹炉上进行结胎,有的将砒霜和硝在乳白上细研。不管在做什么,都心神不属。 才一阵,后宫人声鼎沸,夹杂三位方士哀哭: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卓生吓得被火所灼,连忙缩手: “他们三人因丹药失灵,难逃一死!” 大家开始担忧了,窃窃私语: “丹药一日未曾炼成,一日不必面临大限!” “此暴君若长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祸。” “谁是丹药迟迟未成,亦只能苟活一时半价…” 姜生过来向一个老者焦灼问计: “徐生,你看该如何是好?” 白发、白须的徐福,原来正专注地盯着他眼前的熊熊炉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细米的金粉倾入,药起了点变化,转为气态飞升。 两旁白色的眉毛,如人字轻垂在他眼角。他一皱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虽是各司各法,但,丹药还是自己的好。他耳畔尽是各人的忧虑,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进退两难。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福——” 徐福只随手把袖子一扬,示意他们不要打扰。然后继续沉思。 方士们一见这下动作,竟然赶忙把自家精心炼制的丹药,争相倾倒,随下水道,流去无踪。毁尸灭迹,不留痕迹,以图苟活一阵。 徐福回过头来,问: “你们干什么? “我们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盘算,也就不理,继续沉思去。 由炼丹房随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药,姹紫嫣红亮黑,悉数溶于水中,汇流一处。 水往外流,往东流。 终于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线曙光。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 章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493780&chapterid=2 暮春初夏,天正下着绵密的细雨,夹着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轻轻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气,缓步过后宫马厩,直趋玉阶。 舀水饲马的马夫,晨起洗漱的将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属。有个小兵,喝一两口水,忽见徐福,便与同僚私语:“不知这方士,是否过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气,挺起胸,壮起胆,孤注一掷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慕容烨在侧,听徐福诚惶诚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献出良策。“神仙方术之说,自春秋战国已有之,流传至今,必有可信。齐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遗书,知东海中有蓬莱、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当胜过方士所炼丹药。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听着,有点神驰,他乐得不惜工本:“臣年事虽高,但仍不辞跋涉,愿为陛下效命。臣将征集童男童女五百,携备五谷粮种,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药!说得始皇帝心焉向往,转向慕容烨。 慕容烨只直说:“陛下,经历上日之意外,此说仍须慎思。且陛下一统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长生与否,应顺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窥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这新宠,三言两语,也可破坏他脱身妙计,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对他们,道:“生死有命,朕虽乃人中之龙,亦难逃脱,惟朕备历艰辛,方令天下归——慕容烨,朕命你护卫求药团众,直至功成!” 接连的七天,细雨依旧羞怯而冷淡地纷飞着。 征自民间的稚女,穿素白薄纱,手持上封自己名儿的竹牌,列队进宫,如一条迤逦、绵长的轻薄带子,在人间飘忽。 徐福引领至验身房:“各童女候命验身,点‘守宫砂’。” 每一个被安排踏入屏风之内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家难归。有人泪流披面,有人惊惶失措,有人强忍泪珠,不过,都只静静地忍受命运支配。 有一个,长得标致,但总比同龄的女孩倔强。冷傲,无论如何,不肯哭。她脸色苍白,指节苍白——因为她紧握着一个发簪。 冷雨轻溅,湿了衣衫,发髻偏松垂在耳畔,发丝轮在颈项。秋月突然发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着发簪,便杀出重围去。 一个女孩,势孤力弱,器物也不锋利,只是乱挥乱刺,侍女也难拦截。 她没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发簪狂划,有个将士,挡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动武,只是由她发泄——即使她多么的勇猛,也不过是头发难的小动物。 男人的颊上被划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这头小动物,气促,人累,有点失措。因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伤害她。 慕容烨信手轻抚她的头一下,没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选上了你,进了宫,也就难逃啦。不要害怕! 秋月只觉无限温馨,抬眼仰视,刚好接触慕容烨的目光。她认得他,他却认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雨滴虽仍渐沥地下着,入宫后的童女,衣履都焕然一新了。于此养尊处优。 她们穿丝缎、阿缟之衣,银泥飞云被,梳望仙三鬟髻,着丝履。 申时,饭后光景。宫中吃得好,是黄米、酱羊肉、热汤和泡馍。水果也上场了,柿子还没熟透,粉嫩的黄红色,三五个童女,端着盘子,分着水果。 后富有编钟之声,一套六十四个,每个钟都可从不同的侧面敲出乐音,大家合奏一曲,乐韵悠扬,响彻宫内外。生活得好的女孩们,暂且忘记了她们的明天。 她们点了“守宫砂”的玉臂,悠悠地动,一点凉意透过薄纱,时而贴着肌肤,时而掩映不见。 秋月坐在檐前阶下,孤单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绪起伏,为了一个说不出的原因,烦闷地、无聊地拍着水果盘子上的几个瓷碗和竹着。 雨水滴着。 叮——咯—— 叮——咯—— 那几个空碗,袒腹承接着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尔竹着敲打着,竟发出清脆、玲珑的声响,抑扬徐疾。 宫外园中,正是慕容烨和部属驻守之处,他们护卫求药团众,不敢辱命。 慕容烨坐在树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宝剑拔出半鞘。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剑芒映着雨光。初晴,慕容烨一跃而起。 剑在腕间翻了几朵花,反复舞动。 ——不知在什么地方,遥闻叮咚的铃动。初缓后急。 慕容烨只随声舞剑,劈、砍、斩、撩、挂……心念竟与声响不谋而合。 秋月敲着碗边,自己也受一种莫测的因缘牵引着。怎料隔了亭台殿阁,隔了重林密树,有一个人,剑花一时矫若游龙,一时沉雄稳健。她为他伴奏着似的。无限悲哀。 ——至激情处,猛一着力,一声碎裂,原来秋月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蓦地死寂。 慕容烨于险中,剑未收,人踉跄几步,生生止住。 竖耳细听,漫天落叶蓬然覆盖着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灵互通地,他只觉不对劲儿了。 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残渍中,缓缓地化开、化开。 秋月的手一软,碎片瘫滑。腕间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绝呼,生无可恋。 血洒了一地,也染红了丝锻。丝本来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慕容烨像被一根丝牵扯着,急步过了重门,踏进后宫阶前,惊见一个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为她吸去腕间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颤动了一下,半张开星眸,望着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尘回来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颊上一道将愈的伤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来包扎腕伤,红,淡淡地渗过重丝,她的脸更青、更白了。 时间静止、停顿,天地间是钟情。 但愿长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传卫到处找寻郎中令的踪影: “启禀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装待发,护驾东巡长城边防,行程在一日之话。 慕容烨的梦醒了,抖擞而起。他放下冬儿,匆匆而去。 秋月骤失依凭,有点惆怅。 只见他突回头,遗下一句“没什么”的话才走: “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带着从没有过的、微妙的感觉,随侍始皇帝,在长城上巡视。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情。 只是,一刹那间,不适当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她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静的夜,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人影阵阵,不辨五官。 秋月披着轻衣,坐在檐前阶下,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一直没有动过。 她伸出手来,腕间犹有慕容烨给她裹扎的伤口。相思悬念,她用那只手,轻轻偎向自己的脸。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来地,冬儿羞红了脸。 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 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 她总是见到这个人,不一定在林间,也许更早!她见过,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亲切。——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她渴望他回来。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际,童女们都天真地交头接耳,轻轻地笑着。 徐福便问:“你们不去静修,说些什么?”“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 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 “秋月说,郎中令回来,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动,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会代她说的。你们快要东渡,别心野了。如今得整装,随我到神庙去。” 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摇摇头,心中有隐忧。 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 心头乱跳。 秋月也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终于找到他了。 在神庙。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叶主。 此日,东渡求药之团众,得齐集庙中,让画工绘下盛况。 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所用之色,以黑为主,夹以赧、黄、大红、朱红。石青、石绿。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随之众。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围绕东渡的楼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缥渺,仙人影绰…… 一阵狂风,吹得众人如仙袂飘飘。 画工以为无助,将之入画,栩栩如生。 童男女们,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视线一致。 秋月目光虽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邂逅过的女孩。 他站得很远呢,侍卫都一字排开,全衣胄甲,系革带,腿扎行股、胫缴,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装。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时日,二人眉目之间,暗传情像只是心中也惊扰,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观,轻叹一声,自言自语: “一字记之曰‘飞’,真相白矣! 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 “秋月。”他唤道。 秋月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圆睁着秀目: “记住了。——为什么要记住?” “唉!”他歇歇地摇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过。 秋月轻皱一下眉头。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 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更加灿烂,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们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为庙外传来吆喝: “始皇帝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独立,欣赏壁画,目光停驻在仙山、仙人之上,满怀喜悦及热望——长生之药!长生之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问: “徐福,都准备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发。” 始皇帝向慕容烨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选定黄道吉田吉时,朕将重任交托你手,护送楼船至渭河边!”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肃穆。 秋月闻语,心头一惊。 如晃荡在风中的丝履。 树梢上,挂了一双丝履。履面是素白,小尖头,上翘,是一只凤,五彩锦缎。风头没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转,如同回眸顾盼。中系彩带,极细,结了蝴蝶,绑在树杈上,在微风中轻扬。 后宫,是始皇帝灭六国后,依了各国园林台村之特色来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过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 拍起了水珠,热闹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秋月知道了。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衣袂动了一下,但人没有动。 她并未回眸。 只是有意无意地继续灌足。女孩的诱惑,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马。 他终于欺身上前了。 秋月坚持没有回眸,只轻问: “你——回来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着嘴儿,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又觉如此实欠庄重,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扯低一点。 慕容烨道: “回来了。” 稍顿,得找点话说: “你叫什么名儿?” “秋月。” 秋月垂首,下颔几乎贴到胸口。她的心有点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慕容烨。” “我早知道了。” 慕容烨错愕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坠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 二人无语,半晌。 不擅应对的、拘谨的武夫,二十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情。 说些什么好呢?呀—— “好精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风头的一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秋叶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诶——” 慕容烨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秋叶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慕容烨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进发了。秋月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慕容烨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兽。爱情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慕容烨残酷地掉头他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突如其来地,明月团囹。像一个银盘,腰肌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只见一道紫雾白烟,直奔苍穹。因为炼丹房中,起了变化。 徐福明修栈道求脱身,暗渡陈仓份炼药。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环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秋月只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移近炼丹房。 这房中,自方士—一被杀,而徐福东渡计划又在密锣紧鼓地进行时,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炼丹的炉、鼎、铁锅、火钳、扇子、盐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无踪的主人们。 推一残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炉了。 门无人声,她见到那慕容烨,竟也被他的一双腿,带引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 章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493780&chapterid=3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春药似地,伴着紫雾白烟,披着紫锦的人。 真是诱惑。 她望定他一阵。衣角着了火,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但,理智烧毁了。 烟迷雾锁,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太诱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秋月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氖氛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慕容烨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只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交缠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秋月雪白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的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秋月羞赧地把慕容烨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项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号小会,然后用蓖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做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X”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又扳转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秋月把慕容烨一根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慕容烨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秋月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 秋月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秋月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 秋月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阴差阳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秋月招来。丹药拢在袖中。 “秋月你看,迎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秋月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秋月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黄道吉田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阳宫。”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幡缠半山,风吹白衣,飘飘乱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牵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兽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日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秋月已不一样了。 隔了重重险阻,又届生离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慕容烨,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秋月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脱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慕容烨摹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秋月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秋月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秋月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洞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掉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秋月,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的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干吗? 一个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过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欣然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秋月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恒丰满,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谁知一直东航,前面有多急险?秋月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楼船随大水而去,失去夹岸的约束,不知多么的飘摇。人也一样,回头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爱情可以推动她。 她被推动跳下水中。 “扑通”一声,静夜中分外惊心。 慕容烨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挣扎扑近浅滩,水没胫,然后她整个地浮现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他认出来了。 奋不顾身,马.上相迎。 牵扯上岸。 侍卫一见,以为是跳水的贪生怕死者,不愿随团去国,—一都在吆喝:“什么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她了!” 岸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楼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掷。 当下,他擅作主张,大声下令: “楼船启航! 楼船东窗事发,急急驶向东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这是他们的意愿。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红。大家目送着逃遁的五百人。 秋月一身水淋淋,衣湿体寒,薄纱利贴着肌肤,像是刚脱胎的新生。 她飞奔至慕容烨身畔,紧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颤。 走? 不走? 慕容烨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驻扎在河边。他们一直敬佩他。 只迟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伤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卫马上便追上了,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带到慕容烨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铜宝剑一举。 她呆住了,眼中尽是惊疑闪烁。’ 他的剑“咳、咳”几声。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剑锋所断的绳子,洒在地上。 团团围住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官,一个是逃犯。全部噤声不语。 慕容烨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赐的青铜宝剑,竖插在浅滩的石子间,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权位荣禄都牺牲了,为了她,和她先发制人的牺牲。不计后果。 他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她,在他强壮的怀抱中,她有点羞怯,却有更多的骄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风。 她满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觉亮堂堂、暖洋洋,闪着鲜艳夺目的万度霞光,海阔天空。 他从没这样的温柔和坚毅过。到底他敌不过冥冥中的情牵。四下是他部属惊愕而感动的低呼,交织成一个网罗,身陷囹圄,但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对于他,敢于为她做任何事,保护她。呵护她,爱护她,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随着他们,随着数不尽的、猛烈地叹气的火把,去了。 火越来越兴盛,烈焰自窑炉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炉边搭了法台,法案摆满祭品。 始皇帝从未如此暴怒过,因为他“被骗”了,火光中,面貌狰狞: “慕容烨!朕因爱才,对你悉心栽培,恩宠有加,你这畜牲竟敢背叛于朕,是为不忠,求仙取药,乃万世大业,竟因儿女私情,坏了大计,目光如豆,是为不义。朕一一要你们死!” 一身红衣的秋月被带出来了。 经过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难逃一死,但听得“你们”二字,马上扑倒叩首: “陛下,此事与郎中令无关,秋月知罪,愿一力承担,请放过他!请放过他!“杀!”“陛下陛下!”泪流满面的秋月,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秋月死不足惜,但郎中令,万中无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当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万难食言。心念一动,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两钱”。 “生死有命,于此关头,看你造化。” 他把钱币扔到慕容烨脚前。 “见‘半两’二字即生,负面即死!” 慕容烨却决绝: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知罪,当以死报君!” 始皇帝恼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掷!”——他给他一半的机会。 百官和将士,都紧张万分地等待慕容烨自决命运,非生即死,秋月闭目向天祷告,口中低喃。 慕容烨无奈,钱币一掷,于半空中打个滚儿,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关头,手缓缓地移动…… 结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渐见“半两”二字——是正面。众人都吁一口气。 始皇帝途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联令秋月自投炉火,血祭俑窑! 慕容烨望向秋月。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横,咬牙下跪: “臣慕容烨乃一顶天立地男子汉,不愿偷生,决同归于尽! 秋月的心灵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心中翻腾,热乎乎地,滔滔滚滚,汹汹涌涌,她有话要说:“陛下,秋月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临死之际,跟他讲一句话,只一句!请陛下成全!” 还没哀求完,已不顾一切,挣扎排众而出,漠视了君令,瞧不见千百双旁观冷眼。 电光石火之间,她做了一件最伟大的事。 ——她把偷来的“九转金丹”衔于口中,飞扑至她男人的怀里!旁若无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 在吻他之际,小舌头把丹药顶吐到他口中:渡给他——天地间一个秘密。 他惊愕万分,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药吞下肚中。 众人不知兰因絮果,来龙去脉。 她不知道这是否长生不老药。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用,但这是淮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这璀灿的一刹过去,秋月向慕容烨点点头,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诀别。 她把丹药给了他,自己就没有了。以生命来博得他不死,纵是牺牲,也心甘情愿。 为了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穿着红衣黑裤、手持兆经、头戴上饰有四只金黄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边舞动,一边呼叫,大壮声势的“摊跳”,伴送秋月血祭俑窑。 视死如归的秋月,忽尔诡异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带着这莫测的诡笑,赤足红衣的女孩,向火海纵身一投,如一头火凤凰。 慕容烨目送她,转瞬化为乌有,他流下了男儿的眼泪,哀号。 “秋月!秋月! 念咒声、歌舞声、法螺声……陡地止住了。 慕容烨自噩梦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慕容烨!”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后,千秋万世,为朕护陵!” “臣领命! “你要永远记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将功赎罪! 慕容烨下跪: “愿陛下万寿元疆!” 始皇帝做最后一瞥,转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泪沉痛地用铜铲插进一大堆的陶土里,一下一下,将陶土自慕容烨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慕容烨神情肃穆、平静。因为他去意已决。一死何足惧!一捂怀中的丝履。 工役已经把动作放慢了,不愿这位得到部属拥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缓缓地糊,也到了颈项、头颅……两额。额、下颔…… 这是一具英姿勃发而又气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从此成为一座死物。 陶土逐渐勾勒出他整个的轮廓,到了最后,工役终于狠下心来—— 他挑了一抹上,封上他的嘴,他噙动着的鼻翼,最后,是一双闪着晶光的眼睛。 慕容烨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况,一统的天下,他看不见了。他将永埋地下了。 天际横来一阵飞雪,众愕然上望。 在这盛暑,雪花轻淡若无地洒下来,如无声之眼泪。 也许万物之灵的人类,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点怨气,贻上了的生命…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过了三千年,还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过去了。 时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间还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时分。 一辆双引擎的民航机,自上海飞往西安去。机上载送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是队伍。有化妆的芳姐。摄影师老沈、灯光、场记、服装、道具…例几个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大部分都没搭乘过飞机,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机舱窗口看云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过头来者有之。只有那五十来岁、微胖略矮、一脸威严的吴导演,抽着烟斗,不动声色,大家都以为他在脑海中分镜头。 中外艺联电影公司的外景队,为什么要来到这西安拍戏呢? 他们对外宣传是“剧情需要”。 如今进步电影都不再局促在摄影厂里头了。而且上海大小电影厂家将近半百,竞争十分激烈,但世界影坛中,有声片子已大行其道。他们为了适应新时代、新潮流,决定开拍《情无长恨》,这是中国电影从默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据说投资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这戏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记者招待会时方才揭盅。 作者有话要说: 秦俑——李碧华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691485/?qq-pf-to=pcqq.group 2007-06-16 19:57:26 它是一只蚁。 蚁,是万物中最微末的生命。 这只蚁,不知如何,开始懵懂地、在土隙中一直往前走。它缓缓地走着。 如果蚁有籍贯,它便会知道此处是陕西省临握县一座山的底下。如果它有眼睛呢,得见面前景物,一定震惊得颤抖。 四周还是很幽黯。 只能借着不明来历的光华扩散。先见到炯炯的眼睛,然后是鼻子,然后是一张威武的脸。浮在黑色上,凝静如死。他直立着。 蚁在赭黑色的靴边走过。隔不多远,又是另一对靴…… 这个军阵是由四个小阵勾连而成的。第一个是由三百三十四个弩兵组成的方阵。第二个是由六十四乘战车组成的车阵。第三个是由将军、步兵、骑兵混合编组的长方形军阵。第四个,战车六乘,骑兵一百零八,排成十一列。 每一个战士,都沉雄、刚毅,嘴唇抿得紧紧。他们束发盘髻,或轻装、或甲衣,或挟弓弩、或佩长剑,或立、或跪,都有一股慑人气势。马,眼眶隆起,睛如铜铃,耳朵高坚,奋鬃扬尾,引颈嘶鸣。 军阵蓄锐待发。 蚁又走了好一段日子,它渐渐地老了。这里的战士,仍是一动不动的。 ——因为他们都不是人,是陶土造的涌。 这是一个陵墓。 陵墓的顶部是天,有二十八星宿。底部是地,有水银为四渎百川江河大海。松柏玉石雕成,凫鹤金银镶造。通壁奇珍异宝。 一片死寂中,忽然, 吁—— 有一下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是谁?是谁? 这叹息来自幽宫,诡异莫名。浩瀚的俑海中,声音回旋,不忍遁去。 人鱼膏燃点的烛火,顽强地残照着。 但这只蚁,已走完它的一生了。 终于它栖止于一个微末的点上,成为尸体。 它当然不知道,穷它整整的一生,方才走至这陵墓外缘一个小小兵马桶阵中央。像这样的军阵,有无数个,星罗棋布在四围。如果有缘一直深人,才可见到城墙、城门、陪葬坑、地宫、陵寝……天下最伟大的陵墓,由最伟大的皇帝,自公元前二四六年他即位开始,花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精神,直至公元前二一零年冬人葬,历时三十七年,动用了七十二万人力,还没彻底完成。 这是一个深沉的、没有晨暮的世界。在一座城内。 每一个埋葬在此的生命都不甘心。 蓦然回首—— 呀,流光如电,一直往回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穿越数不尽的、挺拔威严的俑像,穿越看不清的、雄伟复杂的建筑,只见闪动而瑰丽的灯火,乐声、钟声、鼓声混杂,雄浑的声音,下着君令: “古有三皇五帝,及至于朕,命为制,令为诏。三公九卿,集权中央。车同轨,书同文,度量衡颁制,百姓皆明一之。六国废,天下一统。自今以后,废溢法,以朕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愿陛下万寿无疆!” 你听见么? 回首再望,也无穷无尽。前后都是渺不可测的深渊,千秋万世,地久天长。永远的秘密。 像昙花一现,他走了。历史一去不返,但历史铸刻在无形的记忆中。是圣?是魔?未可轻议。但天崩地塌过,掀翻了一个世界,遗落一座谜宫。 秦始皇嬴政,曾经叮嘱: “骊山封土,遍植柏树为志! 七十二万的民夫,从咸阳原上,把林立和柏树苗肩担背挑运送而来,一路的扰攘,百里之内,一群一群、一蓬一蓬的蚁,惊惶四散逃窜……秦代 嬴政在十三岁那年即位。 即位的第二年,根据古礼法,已经开始物色一个好地方来建造陵墓了。 他身畔的谋臣,为他选了骊山。骊山,层峦叠峰,景色秀丽,且南麓的蓝田,自古至今都以盛产美玉而著名,正是阳气之精粹,可护龙体于不败,所以,他也开始爱上这个长眠之地。 很多年过去了,嬴政也由一个少年,到如今四十一岁,陵墓尚未竣工。天天地挖,天天地修,人山人海在苦役中,下锢三泉,别有洞天。 这些年来,仲父吕不韦已于畏惧、绝望中饮鸩自尽了。假父谬毒兵败,被夷三族,所有叛将一齐枭首,并车裂尸体示众。母亲与他私生的两个弟弟,全囊扑而死。他初露锋芒,即铲除异己,巩固了内政,统一了六国,中间不是没有性命之虞,几乎便被荆轲所剩了…… 经历了连番凶险,大局始定。 却是一壁坚决求生,一壁筑陵就死。 天下的子民,都为他的生死效命。巨大的墓石在迁运中,又压死了五人。伤了十多人。 午后,火伞炽烈,大太阳向地面张开了血盆大口。 远望细山附近一丘,地气蒸腾。无风,无声,寂静得奇怪。 山丘的另一面,正麾集了千军万马。胄甲和铜盾刁斗,在烈日下反射出炫人的光芒,但人丛屏息静气,不发一声。他们不是蓄锐作战,而是凝神贯注。 一人一马,自远而近,沙尘飞扬蔽日。 背着光影,看不真切。只见那匹黑马,桀骜性烈,昂首抬足,耳朵高竖,尖嘶狂动,三番四次,企图把背上的人给抛掷下地来。 一身黑色戎装,头戴白玉十二冕旒冠的,正是他们的始皇帝。 他跟它展开恶斗。 一下失手,他被摔下,尚未着地,马上翻上马背。众不敢发言,连惊呼也是隐忍。 人与马皆不服气。他又陡然纵身,牵扯着鬃毛,力挟马肚。黑马摔跳踢踏,一时间难以取胜。 它发足狂奔。 漫山遍野地走。 他终于没再被摔下了,膘悍不羁的兽,无法可施,惟有驯服了。 四野尽是喝彩,旗帜被高高举起。 人马豪气干云地傲立着。 一声长啸。他策骑东驰,向陵墓的工地奔去。四名高手,贴身侍卫着。 远离了群众,见一头小鹿惊逃。始皇帝心念一动,逐鹿而去。 就在此时,他身后两名侍卫,相视一下,突然发难,联手向他突袭。剑拔弩张,一支冷箭,直插他背心。其他两名同僚,还未来得及应变,已经血溅当场。 这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骊山顶,有飞骑直冲而至。 随着一声呐喊,一个勇士竭尽全力排众而出,用他的剑,把叛将刺杀。 叛将的鲜血飞溅。 只见他,身子更快,在血点未溅临始皇帝衣袍上时,已腾空,旋身转体,恰恰以背相挡,血点刚好溅上了他的胄甲,缓缓垂滴。 始皇帝因他护驾,连衣袍也不曾玷污"。 其他军队此时方汹涌前来,事情已生变化,惶恐下跪。始皇帝忘记了他背上还插着一支冷箭,盛怒之下,拔剑把未及护驾的侍卫,砍杀泄愤,理所当然。 一轮急攻,他转向眼前此人。目露精光,问道: “护驾者何人? “臣蒙天放。愿陛下万寿无疆! “担任何职? “臣自幼父母双亡,自十三岁起,投蒙括将军麾下,现监管建陵工程。 十三岁那年? 始皇帝一点头: “好!蒙天放受封为郎中令。另有重赏。随朕回首! “臣领命!” 始皇帝信手把自己的创一扔,空中翻腾,蒙天放灵巧地接过。是一把青铜宝剑,柱脊,锋刃,长而沉。见是恩赐,蒙天放心中忐忑喜悦,仍耿直下跪谢思: “谢始皇帝陛下赐剑。” 他爱才,但不形于声色,只回身上马,飞驰回宫去。 蒙天放紧握着青铜剑,将士对他都有钦敬之情。而他自己,却不知如何,对始皇帝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 因为烈日渐西沉,漫天霞彩中,远远传来稚嫩的童谣,连小孩子也都这样唱着: 山山水水无穷尽, 生生死死是轮回,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亡始皇…… 今天干活时被巨石压断了手足或胸骨的民夫,目睹同甘共苦的死者—一被搬走了。陋居中,呻吟处处,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和诅咒: “这暴君!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他的是人命?我们全不是人命?” 纷坛的人声突地止住,大家都愕然。因为新封的郎中令来访。民夫不明白他的来意,只是惶惶地退后,像面对鹰犬。 蒙天放道: “各位,辛苦了!伤的怎么样? 大家受不起这问候,全无感动,一步一步地退后,嗫嚅地: “郎中令请回,我们没事!” “我们下回一定小心,不会耽误工程!” 蒙天放与他们面面相觑,只觉是一番误会,有点无趣。记起那首童谣: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外面忽闻人声鼎沸,原来是收书的官兵展开行动了。 始皇帝为了一统思想,下令焚书。 这场烈火,到处点燃。 爱书的人,抱着奔逃。有两个黑影,往林中跑去。官兵只穷追不舍。 林中,老人慌乱中只急急用手挖泥,企图把竹简埋下。一个清秀女孩,衣葛履麻,一脸汗污,一边挖泥,把刻上文字的书册:春秋、诸子、语录……一一埋下,一边回头望道: “爹,他们来了,还是逃吧! 他坚定地、不肯走: “不!书册是无价之宝,没书,也就没文化了——” 还没说完,身后中了一剑,死于非命。 女孩抱着一册,藏身在草丛,屏息。一回首,只见波黑如墨的夜色里,有双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针刺,全身皮肤都收紧了,心头突突乱跳。生平第一遭,面对死亡。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将成为枯瘦的死人了…… 蒙天放只是以身掩护这个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条生路。 收书的官兵,搜查没有结果,呼啸而退。 冬儿自草与草之间的缝隙外望,这是一个英武的背影。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不过他给予她无限的安全。她也曾全盘地信托过他。 她记着他的脸。 在灵魂深处,一直期待他转过脸来,看她一眼。但他没有,只待官兵远去,便耿直地走了。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风又把他吹走了。 冬儿只蹲在那儿不敢稍动。直到人声渐杳,孑然一身地、缓缓而起,前路茫茫。 两批兵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咸阳,预备销铸为十二金人之用。计划中,这些金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其重如山。 另一批,则把所征所收之书册,—一运送至此。巨大的窑炉,有十多个,喷焰冒烟,熊熊火光夹杂着蓝彩,烧红了半个天空。 主窑旁,正矗立上千个陶泥塑成的武士源和马湘,执戈待发。 远处传来长吆:“始皇帝陛下驾到——” 他骑着黑马,来到窑前,冷眼看着被扔进炉中的燃料。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陛下,连月来,臣等已遵旨将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册籍,包括诗书及诸子百家语录,—一焚毁。三代之事,不足为法。有胆敢评议者,亦处死暴尸灭族。 他满意了: “晤,统一大业,乃大势所趋。 一众目睹焚书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飞烟灭,只默默低头工作。 司炉的老人,头垂得更低,无限惋惜。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进窑内,鼓风加炭。 扔书的人更落力了。 始皇帝问道: “朕闻得陶俑烧制,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 “敬禀陛下,”老人恭顺地答道:“吾等当悉力以赴,以求陵寝大军烧制完美。此支征战杀代之兵马,必雄立守陵,‘事死如事生’,请陛下稍——” 始皇帝一听“死”字,脸色陡然一变。 死? 即使威武骄横、雄霸天下的君主,也会老,也会死。无限恐惧袭上心头。年事渐高,心事重重,一听此言,他勃然大怒,脸上的肌肉微颤,不容分说:“住口!推出去‘坑’了!” 司炉老人在惊愕中,已被逮走。 “从今以后,不准在朕跟前,提一‘死’字!否则袅首腰斩活埋,夷其三族!” 无辜的窑工,颤抖伏倒领命。 始皇帝大喝一声,下令: “出窑!” 窑工以铜锤、铜秆开窑。窑门乍开,炉膛发出轰然巨响,俑像全被炸碎。 火光及碎片四下进溅。 迷信的始皇帝,只觉不祥,一怒而去,头也不回。 万籁寂然。 咸阳宫内,蒙天放侍卫着,御医正为始皇帝检视背心上的箭伤,那个伤口,是个模糊的血窟窿。在敷药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急病,他眉也不皱,只大口地喝酒。他心里明白,如今,一切的伤痛,他还可以从容地熬住,但以后,当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击。 跪在庭前的方土三人,还告诉他巨窑的秘密:“敬禀陛下,巨窑须以女子血祭。血祭者须泰然无惧,视死如归,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体,如此方可感动神魂,各方精气汇聚,助陛下以竟全功。“血祭者如何得之?“可遇不可求。 始皇帝有点欷嘘:“天下男儿尽皆贪生怕死,岂有视死如归之女?” 半晌,转向众方士追问: “你等呈献之数十颗丹药,不知药效如何?有否一试? 方士都答:“此乃精炼十年方成之丹药,只供陛下享用,臣等岂敢轻试? 其中一位,犹侃侃陈述:“丹药乃以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水银、火硝、朱砂、雄黄、食盐、皂矾、砒霜等炼制。服后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长生不老! 始皇帝色喜:“长生不老?长生不老! 正欲张口吞服,又迟疑不决。他阴沉地扫视三人。 “若月中有毒,岂非一命呜呼? 在他沉吟之际,目光与蒙天放接触,望定他:“天放,你意下如何? 蒙天放三思之后,晋言:“长生与鬼神之说,虚无缥缈,臣只觉——”“直说无妨。”“——只觉有点荒唐。”他稍顿,不知应否继续。 始皇帝一听,斥责:“天放,你胆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词? 蒙天放知批其逆鳞,忙下跪请罪:“请恕臣无礼,臣乃一片忠心。” 他感他曾舍命护驾,又爱其身手,但没稍露心意,只佯怒:“你叫朕如何相信? 蒙天放一念,便请缨:“臣愿为陛下试药。 这郎中令手下的将士一听,都望向他。若丹中有毒,岂非…… 始皇帝行近一众之前,巡视挑选,信手一指二十人。被点中者,毫无异议,只站前下跪。蒙天放见二十人中,自己未曾入选,愕然抬头。 始皇帝道:“天放且留于朕左右,不必试药。” 他以自己肯尽忠报主,竟不蒙恩赐,有点失望。 二十人各吞服丹药一颗,人口苦辣炽热,骨碌而下。方士们紧张莫名。始皇帝精目如灼,观其药效反应。 良久,生死未卜。 忽闻其中一声惨叫。 未见,二三人捧腹,辗转、发冷、发热,汗流浃背,痛苦万状,—一相继昏倒。 御医上前探其鼻息,发觉全皆闭气。 始皇帝惊怖之余,龙颜大怒,只下令: “将一众将士以泥封为俑像,立于陵前,生世守护。” 方士们面无人色。只见始皇帝忽视,如虎狼之回顾。 蒸气氛惫的炼丹房中,丹炉火盛,外封盐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动声色,聚合于此的七名方士,有的正凝神将锅置于丹炉上进行结胎,有的将砒霜和硝在乳白上细研。不管在做什么,都心神不属。 才一阵,后宫人声鼎沸,夹杂三位方士哀哭: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卓生吓得被火所灼,连忙缩手: “他们三人因丹药失灵,难逃一死!” 大家开始担忧了,窃窃私语: “丹药一日未曾炼成,一日不必面临大限!” “此暴君若长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祸。” “谁是丹药迟迟未成,亦只能苟活一时半价…” 姜生过来向一个老者焦灼问计: “徐生,你看该如何是好?” 白发、白须的徐福,原来正专注地盯着他眼前的熊熊炉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细米的金粉倾入,药起了点变化,转为气态飞升。 两旁白色的眉毛,如人字轻垂在他眼角。他一皱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虽是各司各法,但,丹药还是自己的好。他耳畔尽是各人的忧虑,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进退两难。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福——” 徐福只随手把袖子一扬,示意他们不要打扰。然后继续沉思。 方士们一见这下动作,竟然赶忙把自家精心炼制的丹药,争相倾倒,随下水道,流去无踪。毁尸灭迹,不留痕迹,以图苟活一阵。 徐福回过头来,问: “你们干什么? “我们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盘算,也就不理,继续沉思去。 由炼丹房随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药,姹紫嫣红亮黑,悉数溶于水中,汇流一处。 水往外流,往东流。 终于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线曙光。 暮春初夏,天正下着绵密的细雨,夹着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轻轻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气,缓步过后宫马厩,直趋玉阶。 舀水饲马的马夫,晨起洗漱的将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属。有个小兵,喝一两口水,忽见徐福 ,便与同僚私语:“不知这方士,是否过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气,挺起胸,壮起胆,孤注一掷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侧,听徐福诚惶诚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献出良策。“神仙方术之说,自春秋战国已有之,流传至今,必有可信。齐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遗书,知东海中有蓬莱、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当胜过方士所炼丹药。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听着,有点神驰,他乐得不惜工本:“臣年事虽高,但仍不辞跋涉,愿为陛下效命。臣将征集童男童女五百,携备五谷粮种,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药!说得始皇帝心焉向往,转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说:“陛下,经历上日之意外,此说仍须慎思。且陛下一统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长生与否,应顺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窥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这新宠,三言两语,也可破坏他脱身妙计,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对他们,道:“生死有命,朕虽乃人中之龙,亦难逃脱,惟朕备历艰辛,方令天下归——” 一转身,取出一枚货币。这是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一边的表面,铸了“半两”两个字。即使微如一钱,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国纷乱币制统一后,刚铸好之‘半两钱’,必如天圆地方之说,沿用万世。朕只望国势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数十载,日子不够用。 蒙天放接过铜钱,心深感动。“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么?始皇帝双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间的距离,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护卫求药团众,直至功成!” 接连的七天,细雨依旧羞怯而冷淡地纷飞着。 征自民间的稚女,穿素白薄纱,手持上封自己名儿的竹牌,列队进宫,如一条迤逦、绵长的轻薄带子,在人间飘忽。 徐福引领至验身房:“各童女候命验身,点‘守宫砂’。” 每一个被安排踏入屏风之内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家难归。有人泪流披面,有人惊惶失措,有人强忍泪珠,不过,都只静静地忍受命运支配。 有一个,长得标致,但总比同龄的女孩倔强。冷傲,无论如何,不肯哭。她脸色苍白,指节苍白——因为她紧握着一个发簪。 冷雨轻溅,湿了衣衫,发髻偏松垂在耳畔,发丝轮在颈项。冬儿突然发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着发簪,便杀出重围去。 一个女孩,势孤力弱,器物也不锋利,只是乱挥乱刺,侍女也难拦截。 她没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发簪狂划,有个将士,挡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动武,只是由她发泄——即使她多么的勇猛,也不过是头发难的小动物。 男人的颊上被划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这头小动物,气促,人累,有点失措。因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伤害她。 蒙天放信手轻抚她的头一下,没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选上了你,进了宫,也就难逃啦。不要害怕! 冬儿只觉无限温馨,抬眼仰视,刚好接触蒙天放的目光。她认得他,他却认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雨滴虽仍渐沥地下着,入宫后的童女,衣履都焕然一新了。于此养尊处优。 她们穿丝缎、阿缟之衣,银泥飞云被,梳望仙三鬟髻,着丝履。 申时,饭后光景。宫中吃得好,是黄米、酱羊肉、热汤和泡馍。水果也上场了,柿子还没熟透,粉嫩的黄红色,三五个童女,端着盘子,分着水果。 后富有编钟之声,一套六十四个,每个钟都可从不同的侧面敲出乐音,大家合奏一曲,乐韵悠扬,响彻宫内外。生活得好的女孩们,暂且忘记了她们的明天。 她们点了“守宫砂”的玉臂,悠悠地动,一点凉意透过薄纱,时而贴着肌肤,时而掩映不见。 冬儿坐在檐前阶下,孤单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绪起伏,为了一个说不出的原因,烦闷地、无聊地拍着水果盘子上的几个瓷碗和竹著。 雨水滴着。 叮——咯—— 叮——咯—— 那几个空碗,袒腹承接着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尔竹着敲打着,竟发出清脆、玲珑的声响,抑扬徐疾。 宫外园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属驻守之处,他们护卫求药团众,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树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宝剑拔出半鞘。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剑芒映着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跃而起。 剑在腕间翻了几朵花,反复舞动。 ——不知在什么地方,遥闻叮咚的铃动。初缓后急。 蒙天放只随声舞剑,劈、砍、斩、撩、挂……心念竟与声响不谋而合。 冬儿敲着碗边,自己也受一种莫测的因缘牵引着。怎料隔了亭台殿阁,隔了重林密树,有一个人,剑花一时矫若游龙,一时沉雄稳健。她为他伴奏着似的。无限悲哀。 ——至激情处,猛一着力,一声碎裂,原来冬儿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于险中,剑未收,人踉跄几步,生生止住。 竖耳细听,漫天落叶蓬然覆盖着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灵互通地,他只觉不对劲儿了。 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残渍中,缓缓地化开、化开。 冬儿的手一软,碎片瘫滑。腕间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绝呼,生无可恋。 血洒了一地,也染红了丝锻。丝本来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丝牵扯着,急步过了重门,踏进后宫阶前,惊见一个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为她吸去腕间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颤动了一下,半张开星眸,望着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尘回来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颊上一道将愈的伤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来包扎腕伤,红,淡淡地渗过重丝,她的脸更青、更白了。 时间静止、停顿,天地间是钟情。 但愿长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传卫到处找寻郎中令的踪影: “启禀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装待发,护驾东巡长城边防,行程在一日之话。 蒙天放的梦醒了,抖擞而起。他放下冬儿,匆匆而去。 冬儿骤失依凭,有点惆怅。 只见他突回头,遗下一句“没什么”的话才走: “称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带着从没有过的、微妙的感觉,随侍始皇帝,在长城上巡视。 长城,原是战国时期各国间为了自卫,也为了抵抗强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连结山脉,各自扩建。始皇帝灭六国,展开一个伟大的工程,预备西自临洮,直到辽东郡的调石,建成一条万里长城。 蒙恬将军备了一个木头车,过来报告军情: “陛下,臣上日领兵征战匈奴,因长城中段与西段尚未完全合拢,此一豁口,每有敌军蠢蠢欲动。 一掀木头车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敌人首级。 始皇帝点点头: “如此,朕命你征集民夫四十万,火速修筑,巩固边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渐黄昏,灿烂的长城,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雄伟、壮观。蒙天放也被这气派所慑。“真不容易!”始皇帝叹道。 是的,把那么纷乱的天下平定,其艰辛与劳累,非常人可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乱必有牺牲。 始皇帝遥望长城之外,群山层叠,极目不尽,虽是一片宁静,但—— 蒙天放道: “长城以外,犹是危机四伏! “对。”始皇帝亦有远虑:“若不滴戍、摇役、判徙、广发民夫日夜修建,敌人总能强凌恶占,防不胜防。” “只望长城之内,能永远一统,不必操心。 “天放,这才是千秋功业!” 蒙天放渐渐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个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情。 只是,一刹那间,不适当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她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静的夜,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人影阵阵,不辨五官。 冬儿披着轻衣,坐在檐前阶下,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一直没有动过。 她伸出手来,腕间犹有蒙天放给她裹扎的伤口。相思悬念,她用那只手,轻轻偎向自己的脸。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来地,冬儿羞红了脸。 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 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 她总是见到这个人,不一定在林间,也许更早!她见过,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亲切。——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她渴望他回来。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际,童女们都天真地交头接耳,轻轻地笑着。 徐福便问:“你们不去静修,说些什么?”“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 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 “冬儿说,郎中令回来,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动,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会代她说的。你们快要东渡,别心野了。如今得整装,随我到神庙去。” 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摇摇头,心中有隐忧。 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 心头乱跳。 冬儿也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终于找到他了。 在神庙。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叶主。 此日,东渡求药之团众,得齐集庙中,让画工绘下盛况。 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所用之色,以黑为主,夹以赧、黄、大红、朱红。石青、石绿。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随之众。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围绕东渡的楼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缥渺,仙人影绰…… 一阵狂风,吹得众人如仙袂飘飘。 画工以为无助,将之入画,栩栩如生。 童男女们,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视线一致。 冬儿目光虽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邂逅过的女孩。 他站得很远呢,侍卫都一字排开,全衣胄甲,系革带,腿扎行股、胫缴,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装。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时日,二人眉目之间,暗传情像只是心中也惊扰,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观,轻叹一声,自言自语: “一字记之曰‘飞’,真相白矣! 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 “冬儿。”他唤道。 冬儿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圆睁着秀目: “记住了。——为什么要记住?” “唉!”他歇歇地摇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过。 冬儿轻皱一下眉头。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 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更加灿烂,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们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为庙外传来吆喝: “始皇帝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独立,欣赏壁画,目光停驻在仙山、仙人之上,满怀喜悦及热望——长生之药!长生之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问: “徐福,都准备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发。”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选定黄道吉田吉时,朕将重任交托你手,护送楼船至渭河边!”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肃穆。 冬儿闻语,心头一惊。 如晃荡在风中的丝履。 树梢上,挂了一双丝履。履面是素白,小尖头,上翘,是一只凤,五彩锦缎。风头没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转,如同回眸顾盼。中系彩带,极细,结了蝴蝶,绑在树杈上,在微风中轻扬。 后宫,是始皇帝灭六国后,依了各国园林台村之特色来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过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 拍起了水珠,热闹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儿知道了。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衣袂动了一下,但人没有动。 她并未回眸。 只是有意无意地继续灌足。女孩的诱惑,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马。 他终于欺身上前了。 冬儿坚持没有回眸,只轻问: “你——回来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着嘴儿,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又觉如此实欠庄重,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扯低一点。 蒙天放道: “回来了。” 稍顿,得找点话说: “你叫什么名儿?” “冬儿。” 又再找点话说: “冬天生的? “是。” 冬儿垂首,下颔几乎贴到胸口。她的心有点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错愕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坠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 二人无语,半晌。 不擅应对的、拘谨的武夫,二十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情。 说些什么好呢?呀—— “好精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风头的一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冬儿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进发了。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蒙天放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兽。爱情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残酷地掉头他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突如其来地,明月团囹。像一个银盘,腰肌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只见一道紫雾白烟,直奔苍穹。因为炼丹房中,起了变化。 徐福明修栈道求脱身,暗渡陈仓份炼药。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环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冬儿只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移近炼丹房。 这房中,自方士—一被杀,而徐福东渡计划又在密锣紧鼓地进行时,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炼丹的炉、鼎、铁锅、火钳、扇子、盐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无踪的主人们。 推一残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炉了。 门无人声,她见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双腿,带引来了。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春药似地,伴着紫雾白烟,披着紫锦的人。 真是诱惑。 她望定他一阵。衣角着了火,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但,理智烧毁了。 烟迷雾锁,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太诱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氖氛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只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交缠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的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项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号小会,然后用蓖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做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X”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又扳转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 冬儿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阴差阳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丹药拢在袖中。 “冬儿你看,迎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黄道吉田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阳宫。”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幡缠半山,风吹白衣,飘飘乱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牵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兽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日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冬儿已不一样了。 隔了重重险阻,又届生离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脱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蒙天放摹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冬儿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洞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掉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的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干吗? 一个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过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欣然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恒丰满,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谁知一直东航,前面有多急险?冬儿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楼船随大水而去,失去夹岸的约束,不知多么的飘摇。人也一样,回头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爱情可以推动她。 她被推动跳下水中。 “扑通”一声,静夜中分外惊心。 蒙天放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挣扎扑近浅滩,水没胫,然后她整个地浮现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他认出来了。 奋不顾身,马.上相迎。 牵扯上岸。 侍卫一见,以为是跳水的贪生怕死者,不愿随团去国,—一都在吆喝:“什么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楼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掷。 当下,他擅作主张,大声下令: “楼船启航! 楼船东窗事发,急急驶向东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这是他们的意愿。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红。大家目送着逃遁的五百人。 冬儿一身水淋淋,衣湿体寒,薄纱利贴着肌肤,像是刚脱胎的新生。 她飞奔至蒙天放身畔,紧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颤。 走? 不走? 蒙天放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驻扎在河边。他们一直敬佩他。 只迟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伤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卫马上便追上了,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带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铜宝剑一举。 她呆住了,眼中尽是惊疑闪烁。’ 他的剑“咳、咳”几声。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剑锋所断的绳子,洒在地上。 团团围住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官,一个是逃犯。全部噤声不语。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赐的青铜宝剑,竖插在浅滩的石子间,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权位荣禄都牺牲了,为了她,和她先发制人的牺牲。不计后果。 他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她,在他强壮的怀抱中,她有点羞怯,却有更多的骄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风。 她满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觉亮堂堂、暖洋洋,闪着鲜艳夺目的万度霞光,海阔天空。 他从没这样的温柔和坚毅过。到底他敌不过冥冥中的情牵。四下是他部属惊愕而感动的低呼,交织成一个网罗,身陷囹圄,但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对于他,敢于为她做任何事,保护她。呵护她,爱护她,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随着他们,随着数不尽的、猛烈地叹气的火把,去了。 火越来越兴盛,烈焰自窑炉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炉边搭了法台,法案摆满祭品。 始皇帝从未如此暴怒过,因为他“被骗”了,火光中,面貌狰狞: “蒙天放!朕因爱才,对你悉心栽培,恩宠有加,你这畜牲竟敢背叛于朕,是为不忠,求仙取药,乃万世大业,竟因儿女私情,坏了大计,目光如豆,是为不义。朕一一要你们死!” 一身红衣的冬儿被带出来了。 经过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难逃一死,但听得“你们”二字,马上扑倒叩首: “陛下,此事与郎中令无关,冬儿知罪,愿一力承担,请放过他!请放过他!“杀!”“陛下陛下!”泪流披面的冬儿,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冬儿死不足惜,但郎中令,万中无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当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万难食言。心念一动,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两钱”。 “生死有命,于此关头,看你造化。” 他把钱币扔到蒙天放脚前。 “见‘半两’二字即生,负面即死!” 蒙天放却决绝: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知罪,当以死报君!” 始皇帝恼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掷!”——他给他一半的机会。 百官和将士,都紧张万分地等待蒙天放自决命运,非生即死,冬儿闭目向天祷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无奈,钱币一掷,于半空中打个滚儿,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关头,手缓缓地移动…… 结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渐见“半两”二字——是正面。众人都吁一口气。 始皇帝途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联令冬儿自投炉火,血祭俑窑! 蒙天放望向冬儿。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横,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顶天立地男子汉,不愿偷生,决同归于尽! 冬儿的心灵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心中翻腾,热乎乎地,滔滔滚滚,汹汹涌涌,她有话要说:“陛下,冬儿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临死之际,跟他讲一句话,只一句!请陛下成全!” 还没哀求完,已不顾一切,挣扎排众而出,漠视了君令,瞧不见千百双旁观冷眼。 电光石火之间,她做了一件最伟大的事。 ——她把偷来的“九转金丹”衔于口中,飞扑至她男人的怀里!旁若无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 在吻他之际,小舌头把丹药顶吐到他口中:渡给他——天地间一个秘密。 他惊愕万分,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药吞下肚中。 众人不知兰因絮果,来龙去脉。 她不知道这是否长生不老药。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用,但这是淮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这璀灿的一刹过去,冬儿向蒙天放点点头,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诀别。 她把丹药给了他,自己就没有了。以生命来博得他不死,纵是牺牲,也心甘情愿。 为了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穿着红衣黑裤、手持兆经、头戴上饰有四只金黄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边舞动,一边呼叫,大壮声势的“摊跳”,伴送冬儿血祭俑窑。 视死如归的冬儿,忽尔诡异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带着这莫测的诡笑,赤足红衣的女孩,向火海纵身一投,如一头火凤凰。 蒙天放目送她,转瞬化为乌有,他流下了男儿的眼泪,哀号。 “冬儿!冬儿! 念咒声、歌舞声、法螺声……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梦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后,千秋万世,为朕护陵!” “臣领命! “你要永远记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将功赎罪! 蒙天放下跪: “愿陛下万寿元疆!” 始皇帝做最后一瞥,转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泪沉痛地用铜铲插进一大堆的陶土里,一下一下,将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肃穆、平静。因为他去意已决。一死何足惧!一捂怀中的丝履。 工役已经把动作放慢了,不愿这位得到部属拥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缓缓地糊,也到了颈项、头颅……两额。额、下颔…… 这是一具英姿勃发而又气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从此成为一座死物。 陶土逐渐勾勒出他整个的轮廓,到了最后,工役终于狠下心来—— 他挑了一抹上,封上他的嘴,他噙动着的鼻翼,最后,是一双闪着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况,一统的天下,他看不见了。他将永埋地下了。 天际横来一阵飞雪,众愕然上望。 在这盛暑,雪花轻淡若无地洒下来,如无声之眼泪。 也许万物之灵的人类,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点怨气,贻上了的生命…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过了三千年,还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过去了。 时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间还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时分。 一辆双引擎的民航机,自上海飞往西安去。机上载送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是队伍。有化妆的芳姐。摄影师老沈、灯光、场记、服装、道具…例几个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大部分都没搭乘过飞机,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机舱窗口看云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过头来者有之。只有那五十来岁、微胖略矮、一脸威严的吴导演,抽着烟斗,不动声色,大家都以为他在脑海中分镜头。 中外艺联电影公司的外景队,为什么要来到这西安拍戏呢? 他们对外宣传是“剧情需要”。 如今进步电影都不再局促在摄影厂里头了。而且上海大小电影厂家将近半百,竞争十分激烈,但世界影坛中,有声片子已大行其道。他们为了适应新时代、新潮流,决定开拍《情无长恨》,这是中国电影从默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据说投资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这戏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记者招待会时方才揭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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