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车厘子的文章《我快死了》涉嫌“剧情雷同” 《人人都爱裴即玉》 | ||
第1章 2020-04-26 17:50:43 我快死了。 我没告诉他。 诊断书是下午拿回来的,医生本来不打算给我,反复问我是否有家人陪伴。我要是有家人,肯定在第一次胃疼的时候就被督促着赶紧吃胃药,在第一次吐血的时候就被强拉着进医院检查,在第一次晕倒的时候就被人围着掉眼泪念叨我为什么不知道宝贵自己。 我要是有家人,不会把胃炎拖成胃癌。 这年头,医生到底不都面目狰狞。把我的诊断书看了又看,医生劝我尽早入院治疗。我把诊断书折了两下,随手塞进后兜,问医生,如果不来治疗,还能活多久。 你猜。 我悄悄对身边睡得人事不醒的醉鬼耳语。 只有半年。 我快死了,可我就是不告诉你。 我跟这个醉鬼在一起,七年了。 从二十三岁到现在,我的二十郎当岁都给了这个混蛋。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真漂亮,为人亲切又体贴。玩纸牌游戏的时候不经意照顾每一个人,我不会玩,他就丢了自己的牌,坐到我身边教我。那天晚上输得精光,后来就知道不能跟他一起打牌,只顾着看他,哪里顾得上看牌。 后来搞到一起,那日子可真是如胶似漆。早晨一起烤面包热牛奶,吃得浑身暖洋洋去上班。到公司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到了没有,顺便告诉他每天穿大红裙子挤公交的大妈因为降温换了件草绿呢子短外套。中午固定电话粥,漫无边际浪费话费。吃过晚饭搂在一起,想尽办法做点运动消食。也许我的胃病就是因为那时所有血液都供给到了不该去的地方。 再后来他辞职创业,一开始一文不名,头大半年一分钱都没见。我下了班就到他那里,帮他熬夜作图想创意,甚至作为他的助手出席酒席,高浓度白酒一杯一杯灌下去,还要保持清醒,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替他提醒对方别忘了签合同。 睁着眼睛在黑夜里把过去的美好想个一千遍,就觉得格外解气。 我快死了,你这个混蛋。 我是个男人,自己那口子有了小三,没办法撒娇耍泼上门去闹,摆事实讲道理人家根本不理,还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实在气不过到天涯八卦开帖子诉苦,刚翻了两页就被人发现破绽,剩下五十页都是腐女围观,吓得我落荒而逃。 后来也就淡然了,对方的确比我年轻漂亮有手腕,看上去单纯天真像块水晶,正合他口味。我再怎么卑躬屈膝做小伏低,也换不回人家如今总裁大人的圣宠。好在我还有股份,是公司第二大股东,爱情没了,我还有钱。 上个月我发现钱也没了。 我以为属于我的股权,其实只是我的臆想或者错觉,总裁先生翻手云覆手雨,想要我一无所有还不容易? 我跟他大吵一架甚至动手,从发现他外头有人就对月伤情疏于自我要求,怎敌得过他龙精虎猛至今定期运动,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躺在地上足足一夜。他摔门而出,第二天早晨一身酒气满脸发泄过的快意回来,看我还在地上挺尸,过来踹了两脚,威胁我,要是我不再惹事,还可以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养着我,要是我不识好歹,哼哼。 我哪敢让他哼哼,好日子过多了,想想吃苦的时候就觉得不堪回首有如凌迟。于是收拾伤口不惹事,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一气,气出张胃癌诊断书。 到底老天爷是帮我的,帮我想了最绝的一招来报复他。 如果他还在乎我,那可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如果他不在乎我了…… 那我活着还真是没什么意思。 人就是这样,对自己喜欢过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早晨起床听到煎鸡蛋的声音,有一瞬间恍如隔世,仿佛还是刚同/居那阵子。把脸在枕头上揉了揉,就清醒了很多,知道他不过是习惯了早晨吃鸡蛋,顺手给我煎一个而已。翻身下床去洗脸,路过客厅看到他手机在震动。 真甜蜜,还morning call。 坐在马桶上拉屎拉了二十分钟,就听见外面门响,这人已经走了。 我打开水龙头,把头伸进去,冰凉的刺激之后,是渐渐变热的水流。 也许我对自己太自信了。 出门时候顺便把垃圾带了出来,盖在最上面的东西金灿灿黄澄澄,无比完美一个煎鸡蛋。 早餐不吃的结果就是半上午胃疼,把鼠标一推冲进卫生间,开大水流狂吐。胃里空荡荡的,吐出来的东西只有黄绿的酸水,烧得嗓子眼生疼。我一边吐,一边想着自己快死了,心里头难受得很,忍不住想哭,觉得自己要不是跟这个混蛋在一起,说不定就能长命百岁。 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挺惶恐,跟一个男人恋爱,每天晚上凑一起滚床单,会非常紧张惶恐。他又不喜欢戴tao,每次做完我都没力气动弹,连着拉了三天肚子开始忍不下去,试着提意见。他口头接受,等到下次做的时候,又给忘了。 其实也怪我意志不坚定,只要他亲两下,就找不着北。 后来在网上偶然看到,那啥的时候没防护措施的的GAY平均寿命会比有防护措施的短很多。我懒得废话直接链接丢给他,他啥也没回复,那之后这些年,一直戴。其实戴了又怎么样,调查表示GAY的平均寿命是39岁,决定跟他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无情地把自己的寿命缩短了一半。 明明华山上的道士说我可以没病没灾活到八十岁的。 把水龙头关掉,抽抽鼻子,打算装没事一样出去。好在这个时候员工都在楼下开例会,没人会闯进来发现他们的设计部经理脸色惨白眼眶通红。我整整西装领带,刚要转身,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低叹。 我走不动了。 声音是刚才就有的,在水流被我接住的间隙。 人要犯贱,天拦不住。 我回过头,脚尖点地,一点点挪过去,其实也不过相对的三个隔间,听声音就知道是在最里面。 最里面的两个门锁都是坏的。 我靠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由衷感叹还是年轻人能屈能伸。 听了一会儿,也实在没意思。我撇了撇嘴,刚打算离开,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门…… 可真是活色生香。 我一脸淡定,三儿看见我,低呼一声。被发现偷窥,索性就更大方点,我抱着胳膊靠在门上欣赏。 他回过头,发现我在看,也回以灿烂的笑,然后扶着三儿的脸,凶狠霸道吻上去。 我点燃一根烟,一直观赏到他了第一回,才把烟屁股扔进垃圾桶里,整整衣服走了出去。这时候他打算来第二回,而三儿双眼迷离,神智还不清醒就把着他往上凑。 出了门,我才呼出一口气。 厕所太臭了。 我把烟熄灭,朝走进来的男人扫了一眼,也懒得理他,单手支头专心看这份策划书。那人也保持一贯的敌不动我不动,双手抱胸站在门边,仿佛我是维纳斯,爱与美的化身。 只要他在场,我肯定就没办法专心工作。表面看上去认真仔细,其实心里早翻江倒海,一个劲骂。骂了一会儿,装作拿烟,往他那边扫了一眼,正好跟他眼神对上,心里一颤手上一抖,烟掉了。 只能低头去捡。 烟捡到手,忽然被人直接三百六十度回旋,四仰八叉压在桌上,把我的腰撞得生疼。 |
第1章 2010.11.07 孟医生很年轻,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相貌英俊,仪表堂堂,只可惜不苟言笑,严肃得可陈列艺术馆内作雕塑。 我觉得他不该坐在这里看我的x光片,他该去做电影明星,在尖叫声中对着一大群年少无知的女孩子放电眼。 “裴先生,我建议你通知一下家人。”他抬头看我,一本正经。 我看过很多八点档电视剧,很明白通知家属意味着什么。 “是癌症?”我问。 他摇摇头,“还不能肯定,要等切片化验之后才有定论,你无需太绝望。” 我笑出声来。 绝望?我哪里还有力气去绝望。 孟医生皱眉看着我,他或许以为我受刺激太大,情绪失控。 我冲他摇摇头,示意我无事。 “何时做化验手术?”我问他。 他说越快越好。 双方商定好时间,我打车回到公寓。 房间空荡荡的,窗帘拉紧,没有一丝人气。 摔碎的玻璃杯还留在昨夜的位置,我懒得去清扫。 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女主角罹患绝症,两个男人为她痛不欲生,直欲同生共死,好不感人。 突然无比可怜自己。 裴即玉,你这可憎的人,世上竟无一人爱你。 临睡前自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瓶安眠药。 昨夜决意自杀,在厨房倒水时却突然昏倒,一直昏睡到今日午时也无人发现。 独自前往医院,花大笔冤枉钱任人将自己里里外外看个通透,只得到一个“百分之五十几率绝症”的结果。 有几个人的人生能如裴即玉,峰回路转,出其不意。 我一时也弄不明白,上帝究竟想不想我死。 我对何厉说,我想要辞职。 他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对我鄙夷道:“裴即玉,我还以为你能装多久。” 我不解释,他当我默认。 “你要记住,你只是我养的一只宠物,只要乖乖地听我的话,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何厉捏着我的下巴,“不要再那么太贪婪,否则我会让你一无所有。” 我默不作声。 他捏着我下巴的手用力,“怎么不说话,嗯?” 话里透着危险。 于是我乖巧的回答,“是,我不会再那么贪心。” 何厉这个人,我早该明白他的。 可惜我执迷不悟这么久。 我在穷途末路时刻遇上他,他朝我深渊底部的我伸出一只手,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我却以为真爱降临。 他把我当作宠物,我却把他当爱人。 原来真的是我太贪心。可惜今日才想明白。 陆青繁曾对我说,一个人的天真是有时间的。 幸好我今日统统都醒悟,尚不算太晚。 陆青繁又说,即玉,你这么无所顾忌,总有一天你会耗尽所有天真。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现时我已用尽我所有天真,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洗脸穿衣,奔赴医院去检查体内那颗未卜的瘤子。 孟医生说化验结果要等三五天。 “不要着急。”他说,“很可能是良性肿瘤。” 那就是说,也很有可能是恶性。我心中暗想,每个医生说话都是这么的有技巧。 “我以前从未想过,我的生死有一天竟会与一颗小小的瘤子有关。”我有些感慨的说。 “即便最终是恶性,你也未必会死。”孟医生说,“很多人经过治疗都活下来。” “活下来?”我笑,“能活几年?即便真的活下来,也要准时吃药,月月到医院检查,禁烟禁就控制饮食,再也无人当你是正常人,连同你自己也胆战心惊,生怕旧疾复发。这样小心翼翼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孟医生抬头盯着我看,很严肃的说,“裴先生,你对生命太悲观。人只要活着,便有无限可能。但一旦人死灯息,却再无机会感受幸福欢喜。” 但人死了,也不会再伤心失望。 这话我没对他说。 说了他也未必懂,因为世上只有一个裴即玉。 或许我真的对生命太悲观。 我对活着这项神圣事业一丝敬意也无,因为它让我失望太多。 不知是不是以前祈祷得太过虔诚,此时才心灰意冷得如此彻底。 同孟医生告别,在医院门口遇到林铭。 还有陪着他的何厉。 他们进,我出,正好迎面碰上。 我尴尬的很。 林铭娇怯柔弱,像个不经摔得瓷娃娃,可怜可爱,美丽绝伦,又青春年少,如果我是何厉,我也选他。 怎么以前就不明白,非要当面质问他,结果还不是羞辱自己。 若当初我有一丁点自知之明,就该在知道世上还有林铭这么一个人存在之后,默默的收拾好包袱从何厉身边灰溜溜逃跑。 最不济也揣着明白当糊涂,闭上两只眼继续做好何厉的乖乖宠物,等他厌烦的那一天,用大笔金钱将我打发走。 究竟我该多天真,才会去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才会去把林铭堵在门口,逼他离开何厉。 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比裴即玉更傻的傻瓜。 林铭看见我,有些害怕的缩成一团。他大概还记着我打他的那一耳光。 何厉揽着林铭的肩膀,将他大半个人裹在怀中,好像琉璃宝贝似的保护着他。 他对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含在嘴里也怕化了。不过后来,后来他为了林铭,叫人扇我十个耳光,我面孔肿的一个多月没法见人。 何厉对我说,“这次是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些分寸。裴即玉,是我太宠你,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去我忘记了,我只是一开始就没弄清楚而已。 我像是台上一名小丑,丑态毕露逗得台下观众捧腹大笑,却还天真以为他们笑是真心喜欢我。 啧,怎一个蠢字了得。 “即玉,你怎么在这里?”何厉先开口问我,他有些惊讶。 就仿佛我不应该生病看医生似的。 “噢,我感冒了,来拿点药。”我撒谎。 难道要对他说实话?我肚子里长了颗瘤,医生今日让我来化验,看看我还剩下几日可活。 不不不,不能这么说,平白让他嫌弃我。 他会皱着眉厌弃的对我说:“裴即玉,你竟想出这么俗套的方法来博我同情。” 不不不,这情景我光想想都觉得痛苦。 我曾那么爱过这个人,可如今他让我遍体鳞伤,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成为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天气冷,你要多穿点。”他看着我略旧的外衣,“我会让人往你卡里打钱,你该买些新的衣服过冬了。” 我喏喏点头,“会的,我会的。” 他已经在嫌我不够光鲜,我在他眼里不过一件用旧了的衣服,不必等到这个冬天结束,他就会将我弃之如敝屣。 何厉没再多说,带着林铭从我身边走过,不再多看我一眼。 我静静的立着,知道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我才匆匆从医院门口逃走。 一路快步疾奔,引起路人诸多不满。我闪身躲进一条阴暗的死胡同,在两边大楼的阴影中蹲下身去。用力裹紧羊毛大衣,却依旧冷得打颤。 这个冬天果真冷得很,我却太单薄。 所以我不该怪他想要一件新的外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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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20-04-19 08:14:19 我低骂一句,换来一声浅笑。 “好看么?”他问。 “当然好看。”我把烟放进嘴里,另一只手在桌上摸索着找到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他一脸眼圈,“原来你放松的时候后面会跟着收缩啊,双插卡。” 他眼神深了深,接着笑:“想我没有?” “想你什么?”我反问。 他没说话,很无奈地把烟从我嘴里□□,然后吻我。 没来得及吐出来的烟圈从我嘴里窜到他嘴里,窜了好几圈,混着口水流出来。人家亲够了,还抬起头,仿佛检查成果一般居高临下看着我。 可惜,我让他失望了。我的眼睛里没有以前那种沉迷,事实上,很久之前就没了。我只要一想到这张嘴吻过别人,甚至有可能给别人咬过,就克制不住恶心。 八成这胃癌就是被他恶心出来的。 “小韵……”一招不成立刻换一招,开始使用柔情攻势。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他用意何在,按理讲他是刚刚吃饱,也把我气了个半死,现在巴巴跑我办公室,又是强吻又是温柔的,为什么呢? “有事说事,没事就出去,我忙。”我猛推他一把,直起身子,往底下扫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刚刚到底有点着道——裤链啥时候被拉开了?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拍拍自己大腿,示意我坐过去。我根本不理他,自己走到沙发那里去,问他:“什么事?” “你身体不舒服?” 我心里一沉,问他:“什么意思?” “你别以为我没听见,吐那么大声。”他皱眉,似笑非笑,“不是怀了我的吧?” “呸!”我说,“你都两个月没碰我了,要怀也是别人的,跟你没关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免不了又要吵。我很不喜欢在公司吵,把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非常难看。所以当初他安排三儿进公司的时候我再不高兴,见了三儿也不过装不认识。他们不要脸,我还要。 “小韵,别瞎说。”他这个人,眉毛很粗,高兴的时候扬着,不高兴的时候耷拉着,非常明显。现在他的眉毛就是耷拉的,这是动怒了。我到底是怕他拳脚,指着门跟他说:“我没事,你出去吧,我要工作。” 他站起来,好歹知道这是公司,眉毛都快拧成麻绳了,也还是往门外走。我盼着赶紧把他送走,跨过去给他开门,没想到刚一动,就被他兜头一个耳光。 直接把我打懵在地上。 足足愣了半分钟,我抬起头大骂:“程远风,你有病啊!” “两个月没碰你,你记得可真清楚。”他弯腰,一把把我拉起来,往桌子上甩,“你是不是盼着我别回家,好背着我鬼混?!” “你有病啊!气话你也当真!”我用手护住头,往旁边逃,可他虎背熊腰实在像座碉堡,把我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事出紧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赶紧道歉:“远风,我无心的,就是想气气你,我没找别人。” “那你成功了。”他轻而易举,把我护着头的两只手分开,慢动作一样,压在桌子上,“我现在特别生气。” 头一回上完床,躺在他怀里,一阵一阵屁股疼,疼得我抽搭眼泪。他顺着我头发,问我,有那么委屈么。我咬他胳膊上的肉,说以后有了孩子,从小叫他学跆拳道空手道柔道,最不济也一天三瓶钙片地喂,强身健体,以后是男是女咱都当上面那个。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这小身板在他面前是别想翻身了。 可也没想到,后来会演变成这样。 他一只手就能抓住我两个手腕,说不让动就一点也动不了。身子挤在我双腿之间,我使劲踹都踹不着他。眼睁睁看他脱下自己裤子,把腰带抽出来,缠住我的手腕,把我绑在椅子腿上。我们躲在办公桌后面,也不担心有不长眼的闯进来被看个精光。 其实也不会有人闯进来。 公司上下都知道,我们开的是夫妻店。不歧视同性恋的,觉得我们感情数年如一日,是模范楷模,歧视同性恋的怕丢了饭碗,见了我们也不敢有丝毫不敬。进来的新人头三天不懂,三天后也肯定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所以谁敢在这时候进我办公室,他们总裁在呢。 ———————————————— 他爽过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好在临走时记得把我抱沙发上。纵然这样,我也疼得半天爬不起来。趴在沙发上大脑空白,连泪腺都跟着迟钝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勉强挪着身体,从沙发上摔下去。得感谢他记得she在外头,否则我这个德性,根本谈不上清理。衣服都在不远的地方,摸过来穿好。内裤不穿也罢,沾满了我的,混着他的,看着就反胃。 我对着窗户整整衣衫,确定外人看不出端倪,才回到桌前,自虐般坐下去。疼得一个劲抽冷气,还是坐着,把鼠标捞回手里,看策划书,提修改意见。这时候秘书内线打进来,说:“秦经理,宋晓想见您。” 我手里鼠标一抖,删错了个东西。按下“撤销”键,清清嗓子,说:“让他进来。” 嗓子还是有点哑了,说什么不能在三儿面前露出破绽,他挑这个时候过来,就是为了看我笑话的。我挺直腰耸起肩,就当自己便秘许久终于一泻千里,菊花疼是难免。 宋晓这人,待人接物没的说,完美至极。我们俩都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了,人家仍旧敲门鞠躬,见了我,规规矩矩称呼“秦经理”,眼神里羞赧忐忑,简直小鹿一般。 程远风很吃他这一套。 “有事?”我问。 还没说话,他先笑了笑:“是这样的,程总调我到您的设计部工作了,我来跟您打个招呼,请您以后……” “等会儿,你什么时候调到设计部了?我怎么不知道?” “程总没跟您说?”宋晓一脸吃惊,“我看他刚刚从您房间出来,以为他都跟您谈好了。” 我咬碎一口牙,直接拨电话给程远风:“你有病啊,他一个物流专业调到设计部干什么?你让他在客服部呆着呗!……挣得少怕什么?这不是有你养着他么?……我告诉你,调过来也行,我这里不养闲人!” 摔了电话,我冷笑着看向宋晓:“既然程总这么坚决,说你是个可造之材,那我就当仁不让了。不过丑话说前头,你一点基础也没有,调过来按照实习生待遇,三个月实习期过还有试用期,千万别犯错,否则可就辜负程总一片好心了。” “我知道的,秦经理这里不养闲人。我长这么大,也明白,一个男人不能靠人养,得靠自己。秦经理放心,交给我的工作我一定尽心做好,不会不自量力,螳臂当车,最后落得个一败涂地的。”宋晓露齿一笑,说不出的明艳漂亮,“那秦经理,我先出去了,您接着忙。” “宋晓。”我在他转身那刻叫住他。 “秦经理,您还有什么吩咐?”宋晓笑颜如花。 “人年轻的时候越得意,以后就会摔得越惨。我是过来人,劝你一句,凡事积德。” “谢谢您,咱们共勉。”他点点头,转身出门。 |
第2章 2010.11.07 上帝大概对我十分青眼有加,所以马不停蹄的将我召唤。 孟医生一脸严肃的将化验单递给我,看着上面杂七杂八的各项数据,我眼花缭乱。 赶紧将视线从手中的单据上拯救回来,我直接问他,“结果如何?” 我究竟是死是活。 孟医生说,“裴先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哦。一句话说得明明白白。 “那就是恶性的了?”我向他确认。 他点点头。 “噢。”我也点点头,心中并无太多恐惧,毕竟我已失望过太多次,已渐渐学会不再心存希望。 “我还有多少时间可活?” “半年,最多一年。” 孟医生表情似乎比我尚沉痛三分,我几乎忍不住要安慰他:没关系,比那起些出门被车撞到,莫名其妙就死掉的人,我已好得太多。 至少我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 “你应尽早接受化疗。”他劝我。 我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出了医院,我将化验单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被自己饥肠辘辘的声音吵醒。 赤脚跑到厨房,打开冰箱,除了三罐啤酒,再无他无。 也好,聊胜于无。 一边喝啤酒,一边在屋子里转悠,一件件翻弄旧摆设。 这套公寓是何厉送给我,我已住了四年。换句话说,我在何厉身边已经四年。 四年前我走投无路,在一间夜总会做了侍应生。 在此之前,我丝毫不知求生之艰难,任人呼来喝去,侮辱打骂,还要时刻保持笑脸相迎。 但还是忍气吞声坚持做下去,因为我总要生活。 却没想到还是有忍不下去的时候,譬如说包厢里某个油光满面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将咸猪手搭在我的屁股上揉搓。 真真忍无可忍,随手抄起一杯酒朝他面上泼过去。 那时又天真又骄傲又没经验,浑身只一颗自尊心价格最高。换做现在,哪怕他将手伸入我胸口,我也可以继续微笑。 半两面皮值多少钱,世上远有比出卖自尊更痛苦的事。 那一刹那无人说话,整个包厢都静下来,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我,有的十分震惊,有的等着看笑话。 中年人震怒,我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面,他要我过了今夜再也没有明天。 不是不害怕,但我怎么经历过这种事情,想要求救却无处。 我早在四年前就被已人丢弃过。 我惊恐的看向四周,包厢里有许多人,都是西装革履。他们大概是谈完生意前来消遣,没想到碰到我这么扫兴。 我不知该向谁求助。 何厉当时就在那间包厢内,不知是我哪一点打动他,他站出来为我求情。 “方老板,今天这样好的日子,何必让一个小人物扫兴。”他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扭头看他,我也是。 他坐在角落里,包厢里的灯光暧昧,我只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无限惬意,但气势压人。 那中年人见他开口,有些迟疑。 何厉对我道,“还不快滚出去,在这里碍我和方老板谈新的合作项目。” 话虽厉害,但是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其他人都无阻拦,我赶忙退出去。 后来才明白,那一天他是拿一笔生意将我换下。有了“新的合作项目”,那方老板怎么会不乐意饶我一个小小的侍应生。 想想何厉待我其实不薄,的确是我想要的太多。 之后何厉便常常来找我,约我吃饭,接送我上下班,奉献百般殷勤。 那时便爱上他。 因我以为他在认真追求我,他是真心爱我。哪里知道他不过是下点功夫撒下一张大网,捉一只宠物以供戏耍。 也活该我有今日,谁叫我自作多情。 我总是轻易爱上他人,然后一步步将自己推到悬崖边上去,所以如今才逼的自己进不能退不得。 我本该学着聪明点的。 我在考虑要不要将自己剩下的半年也奉献给何厉,做一个有始有终。 矛盾挣扎半天,最后却不得不自我嘲笑,就算我肯,何厉也未必愿意。 他早巴不得我就此消失,好让他摆脱一个麻烦,还可空出一个位置,给下一个更讨他欢心的宠物。 一念至此,我放下啤酒罐,开始收拾行李。 从角落里拖出一只蒙尘的大旅行箱,打开衣橱和储物柜,开始整理堆积的衣物。 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乎只要把满柜衣物丢掉,便可就此抹去我在何厉生命里的痕迹。 他再也不必想起我。 收拾东西时,在一只抽屉的最底层,我找到一张破旧发黄的照片。 我拿在手里举高,仰着头看。 几乎要不认识照片里的人。 是少年时的我和陆青繁,大概是十多岁,在我还未去英国的时候。 照片里我揽着陆青繁的肩膀,笑得比当日阳光更灿烂,陆青繁则笑得内敛些,更显得他少年老成。 他总是这么谨慎,喜怒哀乐都深藏在心里,我从来都看不透他。 照片背面有一串电话号码,是陆青繁留下的。 离开时,他面无表情的对我说,“裴即玉,你若后悔,可打这个号码找我。” 不知是不是这张老照片触动我感伤的情绪,我收拾行李的热情一时都如潮水退落,兴致缺缺。 我躺在满室杂乱中,手中捏着一张照片,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有些是开心的,但大多数都是不开心的。 难怪说悲剧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幸福稍纵即逝,而泪水永不干涸。 躺了一会儿,肚子再次发出抗议的声音。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我猛地从地板上翻身坐起,只觉后背一片冰凉,都凉进胸腹,只怕再躺上片刻,心脏都要结出霜花。 抓起大衣揣好钱包,关门下楼,打车奔赴最近的餐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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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012-04-18 21:09:07 明明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却还不想走。秘书小姐今晚跟男朋友有约,下班时善意提醒我不要太过苛待自己。我揉着太阳穴想,我对自己再好也没用,都快死的人了,还他妈得的是胃癌,想吃点好的都消化不了。 晚上八点才离开办公室,只有角落里小张的位置还有灯光。他租住的房子没有网线,无线网络覆盖也不给力,每天晚上最后一个走,蹭点网用。大家都知道,也都不戳穿,他家里困难,自己每月工资除了要贴补家用,也要留点出来攒房子首付。 一看到那个空着的桌子已经坐上人我就胃疼。下午三儿调过来的时候,部门的人竟然还集体表示欢迎,尤其是傻逼兮兮的副经理,孩子都上小学了,见到帅哥还发嗲撒娇装柔弱。 搞得像全世界都喜欢他一样。 如今的夜晚越来越空虚,我这把身子骨去夜店,说不定刚喝两杯就会当场吐血,要是回家,除了泡澡看美剧,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消遣。以前还抱着书提高点个人修养,如今时日无多,都想买上两箱元宝到路口烧了,全当提前存进地府银行。 菊花还是隐隐作痛,他下午果然是一点也没留情,翻过来做覆过去做,一边做一边感慨还是我身子柔软。开什么玩笑,就算老胳膊老腿,跟你睡了这么多年,还摆不出你喜欢的姿势才怪了! 况且你的新欢不用多,顶多再有一年就能顺着你来了,你不用急。 他在床上从来不懂绅士,越高兴越弄得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又亲又咬,无所不用其极。那时候我刚跟他交往,痛也觉得满心喜悦,以为所有的GAY都是这样的。后来……我深吸一口气,油门踩到底,劝自己别瞎想。 开着车在市区一圈一圈兜圈子,还是忍不住去想过去有多开心。交往了半年左右的时候,我决定考研,把工作辞了,跟他一起抱一大摞书回家奋战,常常用功到饭都忘了吃。他中午赶半小时回来给我做午饭,看我吃了,胡乱往肚子里塞几口就往公司赶。那时候他虽然在母亲的公司任职,可他的家教很严,即便二世祖,迟到了也照计不误。晚上下了班,就绕道到附近的小市场给我买肉买鱼,从网上找来食谱照着做。把核桃一颗一颗砸好,用小碗装着放到我面前给我补脑。我晚上看书到十二点,他就坐在旁边也装模作样看书,没一会儿就睡着,口水流在桌子上,还偏说是我陷害他。 我考试那天,他出车祸,被撞断右臂,怕我担心,发短信告诉我他紧急到外地出差。我一心都是考试,根本没有多想。考完试回到家,才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只胳膊吊着,杨过一样,给我做了一桌子好菜,说庆祝我涅槃重生。我坐在桌子边哭一声吃一口,暗自发誓这辈子都跟他在一起。 直到现在,我都相信我们是真的爱过彼此,虽然不惊天动地,但是都有为对方奋不顾身的勇气。 所以两个人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很不甘心。 想到过去,再对比现在,泪腺就不受控制。一把年纪哭得涕泗横流,借着车子密封好,张大嘴嚎啕。嚎啕过两个绿灯,手背上全是泪,湿漉漉的,不得不探身子抽纸巾。车里的纸巾只剩一张,怎么抽都不出来。我眼睛有泪看不清楚,又被纸巾分神,一时不查,没注意前面的红灯,重重撞上前车的屁股。 “砰”的一声。 前车立即熄火,被我顶得往前跃了很长一块。我的头也重重撞到方向盘上,一下子撞清醒了,用袖子把眼泪擦了擦,仔细回想刚刚的车速。好在由于下意识减低车速,车子没有超速,也正因为如此,我也没受什么伤。 赶紧下车查看,一眼,差点疯了。 撞上的是辆宝马730. 而且车尾严重凹陷,后备箱的盖子整个变形,好端端一辆宝马轿车,都快成奇瑞QQ了。这大修下来,能再买一辆我的车。我咽了口口水,听见耳边脚步声,发着抖说:“对……对不住……我没注意。” 那人没说话,伸手摸了一下后盖,大概心里也有数。回头看了一眼我的东风日产,目光上移,到我身上,打量过衣服,最后眼神定格在我脸上。 我愣了一下,别过头,拿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其实早就没了,都干了。 “开着车呢,哭什么?”他讥讽,“女朋友跟人跑了?” 一击即中。 我咬咬牙,说:“我打电话,这事我全责,没的说,多少钱,我给您修。” “不用,我的车有保险,不用你。”他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 “我的车也有保险……” 他举起手,示意我不要说话,电话那边接通,不知道是谁。他跟人家说自己出了事故,又说了具体地点,没等对方回应就把电话挂了。我猜他肯定是个大款,虽然我枕头边就睡着一个,可我小市民习惯了,见到大款,还是忍不住又羡又恨。 “你为什么哭?”他把手机放进口袋,索性坐在变了形的车后屁股上。 我不理他,拿出电话要叫保险公司来处理,他轻笑一声,说:“不用你赔,我有保险。” “我又不是赔不起!”我骂了一句,其实心里知道,自己真的赔不起。 工作的积蓄在他创业的时候都给他了,这些年两个人在一起,我根本不惦记着存钱,就连自己的工资卡奖金卡都随手放在床头柜。出门只带一张信用卡副卡,主卡在他钱包里。所以当股权被他转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真正叫一文不名。 除了当月工资外,存款只有两千七。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不然这样吧,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哭,我就不要你赔钱了。” 挣扎三分钟,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笨手笨脚跟人家追尾并且制造高额账单的心理最终获胜,清清嗓子,说:“我爱的人抛弃我了。” “哦?”那人歪着头,很是讥诮地笑起来,“真是奇闻。” 我皱眉。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都不像是被抛弃的那个啊。”这人在撞坏的后车屁股上安然而坐,甚至翘起二郎腿,“你年纪轻轻的就不行了?” 我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恨不得一口咬过去:“你丫才不行了!” 他只是笑:“既然如此,是你妈太过苛刻护短,媳妇忍不下去?” “我母亲在我年幼的时候已经过世。”虽然对妈妈没什么印象了,但提到她还是有些难过。 “抱歉。”虽然说着抱歉,可他眼睛里还是讥诮的笑意,“既然如此还被抛弃,那难道,你是GAY?” “你才是GAY。”被人试探多了,说出这句话的语气音调甚至感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对方绝对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你作为一个直男,对GAY有多么厌恶。 没办法,我还不想被善意或恶意目光包围。 “哦,这样啊。”他闭上嘴,不再说话,看了我半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玩游戏。我抱着肩有点冷,想钻回车里开暖气,可总不好晾人家在外面,毕竟是我的责任。所以只能忍着。背过身给我的保险公司打电话,虽然已经不是工作时间,可对方态度仍旧不错,说这就安排人过来。 当初买车的时候我自己付了全款,他本来说要送辆更好的给我,我也没要。好车坏车,开起来都一个样。谁也不会因为你开着辆劳斯莱斯上班就给你让路,拜托,大家都很赶时间的。 由于是自己买了车,所以保险公司也是自己选的。他没插手,所以如果我要瞒着他这件事,那是轻而易举。我的保险公司和他的几乎同时到了这里,两方勘测责任商量理赔,他站在一边百无聊赖,愤怒的小鸟打到一半就退出系统,淡淡道:“不用划定责任,修好了就行。” 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就他自己听懂了,别人都愣了。 我跟保险公司说:“没事,我的全责,你们……唔!” 嘴被人捂住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拧?”那人捂着我的嘴,伸手拦出租车,“说不定就是因为你这臭脾气,你男朋友才不要你。” 因为这句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大,我的脑细胞足足当机五分钟,反应过来,出租车已经跑出去不知道多远了。 “你想干嘛!”我怒了。 “GAY有什么了不起,喜欢同性又没有错。”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十点十五分,“你的锁骨上,右边,有吻痕。” 我浑身一颤,猛地捂住右边锁骨:“这是……” “对女孩子而言,你这样的年纪,开得起这种车,长得也一表人才,要不是脾气差到喜欢家暴,基本都能跟你过下去。而你的脾气,看起来也不错。”他说,“那个人为什么不要你?” 他有轻微的跳跃思维,好在我还能跟上。放弃般地叹了口气,整个人缩进出租车后座,闷声道:“他有了新欢。” 那人受不了地叫了一声。 “咋?”我问。 “你要有多能折腾才能被人抛弃?!”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道,“你这个样子,穿着牛仔裤在夜店走一圈,都会有不下十个人来摸你屁股。” 我挑眉,说:“可事实上,我就只有屁股还能吸引我家那位。” 他张张嘴,刚要问我什么,我手机响。接起来,是保险公司的人问我在哪里,我刚要说话,他夺过来挂断,顺手关机。 “你很幸运,遇到了罗宾汉。”他说。 “哈?” “我来帮你夺回爱情。” “你有病就吃药。” “随你信不信,我是学心理学的。” “《犯罪心理》和《CSI》全集都在我家硬盘,包括最新一季最新更新的部分。我最近在温习《法证先锋》。”我说。 “什么意思?” “连这些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懂心理学?!” 这位弗洛伊德先生罕见地拧起了眉毛,显得非常忧愁:“难道你的苦闷就不需要有个人倾诉?” 我拍拍他的肩,笑着说:“男人喜欢八卦不是错。今晚是你请吧?” |
第3章 2010.11.07 没想到吃一顿饭也能遇见熟人。 我点完菜,刚刚放下菜单,对面便坐下一个大男人来,几乎吓我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孟医生。 他现下不上班,穿着休闲服,面上表情也不如医院里那样认真严肃,我险些认不出来。 “孟医生。”我叫他。 “现在不上班,你叫我孟斯齐便可。”他向我自我介绍。 “孟斯齐。”我从善如流。 他朝我笑笑。 哗,他竟对我微笑。 我一副大白天见鬼的表情,我一度以为他不会笑。 “你真是孟医生?”我不信。 他一脸疑惑,道:“我自然是,你怎么会这么问?” “你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是职业需要,”他说,“作医生不可感情丰富。” 我点头,表示理解,“医生都不是人。” 孟斯齐不以为忤。 我见他没有反对我的发言,于是愈发变本加厉。 “你平时见我都是这样。” 我仔细回忆我们见面时,板起面孔学他说话:“裴先生,我建议你通知一下家人。” 他被我逗得发笑。 “裴先生,你这人很有趣。”他说。 “你可称我裴即玉。”我也笑,“你叫我叫你孟斯齐,你却喊我裴先生,恁客气。” 他点点头,喊我,“即玉。” 这人,我叫他别客气,他却一步精简,喊得这样亲近。 “即玉,”他正色,“你该接受治疗,否则会很危险。” 啧,冷面孟医生有回来了。 “我不怕。”我亦收起嬉笑,对他正色道,“我已罹患世纪末绝症,不日即亡,生个癌又算得了什么。总归活不过明天。” 他愣住,随即哭笑不得。 “你这样,你的父母会很伤心。” 他扔出亲情牌,可惜对我不管用。 “家母早逝,父亲早与我断绝父子关系。”我说。 这下他真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向他解释,“我喜欢男人,父亲觉得丢脸。我与他已有四年没见面。” 他张张嘴,又合上,大概想要道歉又不知该为什么道歉,一脸尴尬。 他那副样子令我开心,从不曾想那一张铁板脸的孟大医生也会有吃瘪的一天。 “听到他人秘辛家史,是否内心窃喜?”我揶揄他。 孟斯齐苦笑,“你这人,真是……” 他找不出词来形容,我替他接上,“真是豁达、开朗、看得开?” “你与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同。”他说。 “我可否理解这是你对我的称赞。”我笑。 我又开解他,“这件事我从未觉得难过,你也不要太介意。我父亲觉得我令他难堪,我有觉得他约束我个人自由,两人一拍即合,从此分道扬镳。没有你想的那样伤心难过。” 这时我点的菜刚好送上桌来,缓解了一下我俩之间不自然的气氛。 孟斯齐要服务生添一碗米饭。 “介不介意请我吃饭。”他问我。 我耸耸肩,“反正我时日无多,不会在乎这一点钱。” “即玉,你对生命竟无一丝眷恋?” 我一边往嘴里塞米饭一边点头,“嗯,我生无可恋。” 他沉默。 长久的饥饿令我胃部疼痛,可是这些饭菜对减轻我的疼痛丝毫没有作用。 “你是否为一个人才会与父亲摊牌?”他问我。 “是。”我回答得很干脆。 “你不可为他活下去?” 我自饭碗里抬头,有些惊讶的看他,不敢信世上有比裴即玉还天真的人。 我对孟斯齐说,“距他将我抛弃已过去四年时间。” 刚好是我与父亲闹翻的长短。 他又沉默,半晌才问,“你身边可有相爱的人,值得你为他活?” 我点点头,随即摇头。 “有,没有?”他追问。 “我爱一个人,但他不爱我。他不值得也不需要我为他活下去。”我自嘲似的牵牵嘴角,“我想我死掉他会更庆幸。” 孟斯齐面上露出怜悯的表情。 我对自己说,裴即玉,你悲惨到叫人同情。 “孟斯齐,你千万不要再问下去,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活在悲惨世界,很不立刻冲出街上,找一辆车将自己撞死。”我双手合十恳求他。 他无声看我良久,终于不再问下去。 我胃疼的受不了,只好拼命往嘴里吃饭,为我送米饭的服务生都有些惊奇的瞪我,仿佛我是饿死鬼投胎。 孟斯齐制止我说,“这样吃东西对你身体不好。” “可是我饿得胃痛。”我捂住胸间对他说。 他先是不说话,只直直的盯住我看。 隔了片刻,他竟伸出一只手摸我的头发。 我停下筷子,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手,他的袖间有淡淡的肥皂味道。 “裴即玉,你真傻,”他轻声说,“你不是胃疼,你只是心痛。” 我睁大眼睛狠狠瞪着孟斯齐,但眼泪却噼里啪啦落下来。 裴即玉,原来你只不过是心痛罢了。 孟斯齐想要开车送我回家,被我拒绝。 整个餐厅的人都看见我在他面前痛哭。 我至为不堪的一面全部被一一摊开摆在他的面前,我害怕继续被他看见我的难堪。 还好孟斯齐没有坚持。 他在街边为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帮我打开车门。 离开时他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细心的替我围上,“即玉,你要对自己好一点。若你回心转意,我仍愿意帮你,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 我对他说关于治疗的事我会考虑。 但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我坐在出租车后,城市夜晚动人的霓虹在窗外一转而过。我将半边脸庞埋在孟斯齐的围巾里,淡淡的暖意将我包围。 他是这样好的人。 但我在一切都太晚的时候才遇见他。 躺倒在床,一闭眼就入梦,梦见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其实也不算多久,不过四年前。 但对于只剩下半年命的我,四年真的是很长很长了,在我梦里,就像一生那么长。 我梦见leo。 那小小少年,梦里也桀骜不驯。 他双手搁在桌上,对我说,裴,你不要再来找我。你应当知道,我与在一起只是因为你足够富有,但如今你一无所有,我怎么还会同你一起? 梦里我是多么错愕,我怎么会知道。 真的,我怎么会知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爱我。 为何从来从来都没有人认真的告诉我,裴即玉,没有人真心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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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12-04-18 21:34:07 他曾经对我坦白过。 事业小成后,就生出几分回报社会的心思。正巧这时候附近某大学的学生到公司拉外联,似乎是要搞什么社团联合大赛。对方一行四五人,带头的就是三儿,他是外联部部长。他们到了公司楼下,也不知道撒了什么谎竟然混了进来。三儿也的确能说会道,几句话间博得信任,成功见到了他。 他在大学里是学生会会长,也是出面拉过几次外联的,深知其中艰辛。所以轻而易举,答应下来。晚上回家跟我说起这事,我也没放在心上,几万块投资,在学生中留下的印象和影响是几十万也做不到的。 谁想到这成为他们熟识的契机。 “他究竟喜欢那个三儿什么?”宝马男问。 “我也不知道。” 这个问题我问过他。那时候我尾随他们进入一家酒店,开了他们隔壁的房间,搬椅子倚在墙上坐了一夜。隔壁的声音嘹亮且毫不掩饰,仿佛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们在相爱。我脑子乱糟糟的,早晨顶着满眼血丝去前台退房,最后一道手续办妥时,旁边递过来他的身份证。 躲都没办法躲。 “为什么呢?”三儿半个身子躲在他身后,好像怕我随时恼羞成怒对他一顿爆揍。其实我根本没那个力气,我连用凶狠一点的眼神盯着他都做不到。 他攥着三儿的手,随着思考,唇角渐渐绽开罂粟一般的笑意:“不知道。就像当初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跟你在一起一样。” “这件事我知道了一年左右,可仔细想来,也只有那一刻,非常非常想跟他分手。”我仰头喝进半杯威士忌,有点辛辣的刺痛在嗓子眼灼烧,“后来就是害怕。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是大学教授,在我大四那年也去世。他这辈子就做了两件事,写书和捐钱。他写的书有一半都没用出版,捐助的孩子长大成人后就失踪了,从来没来看过他。到他去世前两年,他才评上教授职称,那时候他已经查出来是胃癌晚期了,很难说人家是不是可怜他,才让他当这个教授。” “你怕没有了他,你就一无所有?”他又给我满上一杯。 “我以为我还有钱,我一直这么安慰自己,可是当我真的下定决心要走的时候,发现钱没有了。”我比划着,因为喝得太多,有点口齿不清,“我拥有的是我们共同注册公司的股权,可他另外成立了一家公司,隐瞒消息,转移了资产。现在我拥有的不过是如今公司的股权,而现在公司账上的可流动资金屈指可数,我要钱,只能拍卖公司。” “你拍卖不了。”他说,“公司法人不是你吧?” 我苦笑着点头:“我也不会卖的。” 他点点头,挥手示意再上一瓶。即便是西餐厅,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了,邻桌一对男女眼神胶着,桌子下的脚尖相互纠缠着,不知窃窃私语着什么。我接过侍应手中的酒,给他和自己倒满一杯,牛饮一样。 灯光下就看得出,这位开宝马的大款长得还算俊朗,皮肤有点发黑,是去过一次加勒比海滩回来后的那种黑。我不记得本市名流有谁是他这个长相,又或许是外来新贵,我都快死的人了,也懒得知道这些。 席间他接了个电话,那边声音清脆,娇滴滴喊他爸爸。他一整晚都神色平淡,听我说话时也仅仅微微点头,偶尔插句嘴,也是一针见血。唯有女儿打来的电话,让他深深勾出了笑容,安慰了几句让她早些睡,就挂断了,跟我解释:“我跟妻子两地分居,女儿每天晚上用我不在家当借口不肯睡。” 如果我当初没有认识他,会不会也娶个漂亮妻子,有个可爱的孩子? “我不甘心。”我说,“我昨天查出胃癌,晚期, 他有点惊讶:“原来胃癌真的遗传?!” 我以为他会说什么,没想到是这么一句,气得直拍桌子,说:“只是巧合!” 他耸耸肩,说:“你想在死前报复?” “如果是你,会选择一个人静悄悄去死还是报复?”我晃着酒杯,咬牙切齿。 “如果是以前,我会选择报复,不过现在……”他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还是劝你,尽早接受治疗,你的父亲不就撑了两年多?” 正因为父亲撑了两年多,我才不愿接受治疗。 遭多少罪,最后都是这一个结果,我可不愿意在医院折腾得自己油尽灯枯。 “那你打算怎么报复?”他用叉子送一块香蕉到嘴里,大口咀嚼着问。 “不知道。”我趴在桌上,“我一无青春二无美色,就剩下一具在慢慢腐烂的肉体。说到底,报复也只是嘴上不认输。” 就在今天下午,我还被他□□。 面前的人又露出那种讥讽的笑,上下打量了我半晌,慢条斯理道:“不对,你有一样东西,他绝对不会有。” 当天晚上没有回家,两个人开始的气氛还有些拘谨陌生,后来喝多了些酒,也就敞开了什么都能说。西餐厅打烊,又提着酒一路边走边笑,到路边陈旧的小旅馆开房间。本来说好了挨个使用狭窄浴室,后来也不知谁醉了闯进来,开着水流坐在地上,聊人死了以后究竟会不会有地狱。 我胃里难受,趴在马桶上吐了一回,吐完了几乎虚脱,靠在墙上只知道傻笑。他倒是清醒些,手脚都软了,也记得给我擦干净,拖死猪一样拖上床。第二天醒来,他已经衣着整齐,对我笑了笑,说:“这样的旅馆竟然也赠送早餐。” “我胃疼,不想吃。”我翻个身,还想睡。 他也没拦我,一边在房间里走动一边说:“今早保险公司打电话来,我的车已经送修了,因为联系不上你,所以叫我转告一下,你的也送修了。” 我胡乱应了一声,把身子团成一团,膝盖顶住上腹。 “我今天有别的事,先走一步了。”他走过来,往枕头下面塞了什么东西,“你的名片我拿了一张,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事随时找我。” 过了一会儿,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哼哼了两声,胃疼得厉害,小幅度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他留给我的纸条。 “蒋磊,151XXXXXXXX” |
第4章 2010.11.07 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遇见流落街头的leo。 他比我小上三岁,眼睛漆黑锐利,像头幼鹰。 在异国遇到黄皮肤黑眼睛的同乡人,我一时心软收留了他。 后来为他,同父亲闹翻,断绝父子关系,但最后他对我说,裴,我不要你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我至今都不只他真正名字。 我叹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 我与陆青繁的旧照片从床头大衣的口袋里露出一角,银白色的月光落在上面,正好照亮我那双年少明快的眼睛。 那时的裴即玉多么快活多么美妙,他永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多痛苦的事。 一时心血来潮,我抽出照片,照着背后的号码,给陆青繁拨去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是谁?” 嘶哑低沉的嗓音,一定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 我屏着气息,听见他的呼吸声沿着电话线从黑暗的远方慢慢传到我耳边,我心中平静如湖水,竟没掀起一丝波澜。 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裴即玉,是你吗?”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默不作声,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大钟,十二点整,今天和明天的分割线,恰好用来告别。 “裴即玉,是你在那里吧!”他声音高起来,“裴即玉,你给我说话!裴即玉!” 我“咔嚓”一声扣上话筒。 彻底爽快。 任他一个人在那边歇斯底里,谁管。 一夜无梦,睡至天明。 睁开眼看看大钟,不过七点一刻,尚早。预备再躺回去睡个回笼觉,忽又忆起自己只剩半年光阴,不可如此虚掷年华。 于是翻身起床,将自己收拾完好,准备出门走走。 半只脚踏出门外,电话铃却叮铃铃想起来,本来不想接,但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返身回去,拿起了话筒。 “即玉,是我。” 是孟斯齐。 我在电话这边轻轻一笑,“呵,是你。” “你今日是否有空,我想同你外出走走。”他邀请我。 “正合我意。”我立即答应他。 喝了一杯白水才下楼。 不过一会儿他已开着车赶来,一辆法国车,外形并不出众,胜在性能优良寿命长久。 大家都不喜欢短命鬼。 我钻进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探过身来为我绑好安全带。 “今日怎么得闲?”我侧头问他,“我以为医生全部卖身给医院,不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决不罢休,他们竟会给你放假?” 他冲我勾起一弯嘴角,“大概因为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我被他逗笑。 “你准备带我去哪里?” “我要先带你去吃早饭。”他转过头对我说。 他带我去路边小摊去吃豆浆和油条。 “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小气的一个人。”我叼着一根油条对他取笑。 内心却实在感动。 十六岁只身跑到英国去念书,洋人做饭何等难吃,一钵汤黯淡颜色看不出原料,顿顿食不下咽。 回来之后不久遇到何厉。他喜外国餐厅,和他最甜蜜时面对面坐在西餐馆里,手执刀叉优雅切一块牛排。 我有多久不曾在寒冷冬日喝一杯热腾腾豆浆,暖一暖逐渐冷掉的心。 “你该接触热闹俗辣的生活,多晒晒阳光,亲近生动鲜活的人,”他掏出手帕递给我擦手,“这样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你果然是个医生,句句不离本行。”我撇撇嘴。 吃完早饭,孟斯齐向我征求意见。 “可见你多没诚意,约人出来竟还未作计划。”我向他表示不满。 “我只是太心急,我怕稍一耽搁,你就会跑到别人那里去,所以才匆匆将你约出来。” 孟斯齐就是这点好,说话永远叫人舒服。 他开着车随车流在街道上慢慢行驶,我看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景物,十分享受这种时光缓缓流逝的感觉,仿佛能将我短暂的生命拉长。 忽然在一张广告牌上看见摩天轮,心中一动,我转过头对孟斯齐说,“不如我们去游乐园。” 孟斯齐亦转头来看我,两人四目相对,“你确定?” 我点头,“我确定。” 两个加起来年过半百的大男人在工作日来游乐园游玩的确有点诡异。 一路上许多游人纷纷偷着将我俩打量,第一次发现“如芒在背”这个词真正好,那些目光可不是长在背上的芒刺,生生刺穿冬日层层衣物。 我和孟斯齐齐齐缩着肩膀低垂脑袋,做贼似的往摩天轮方向快步走去,心中早后悔的要死。 直到灰溜溜坐进吊舱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两个人面对面,相视一笑。 摩天轮慢慢升起来,我一只手搭在窗边,看见逐渐远离的地面风景。 孟斯齐和我一同看下去。 “没想到你还童心未泯,竟喜欢摩天轮。”他说。 我不语,过半天才回答他,“你信不信,我长到这么大,从没坐过摩天轮。” 他转头看我。 “小时候一直想与一个喜欢的人一起坐一次,可惜他不肯,”我想起多年前的旧事,“我总想等着他,就这么等着等着,我就这么长大了。” 最后我对着孟斯齐一摊手,“现在我终于不能再等他了。” 他又露出那种很悲伤的表情。 他总是替我难过。 一个人等待的时间是有限的,谁也不会用一生去等待另一个人回过头。 所以我总是爱上别人。 一架摩天轮足足坐了七八遍,工作人员早已对我俩见怪不怪。 最后一趟下来,我深呼吸,将冬日凛冽空气吸进肺里,转一个周天再吐出来。 我转过头对孟斯齐说,“我心愿已了,死而无憾。” 他不高兴,“你不会死。即玉,你不该早早退场,世上还有这么多美好东西你不知道。” 我耸耸肩,不予作答。 我不想死,谁都不想死,但我也不愿痛苦的挣扎。 生不如死,不如死。 我仰着头看灰蓝色天空下的巨大转轮,轻声说,“好像天空之眼。很多人都说坐摩天轮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一直心存羡慕,可是坐过才知道,摩天轮这东西最残忍,它慢慢将人带入云端,却在离天空最近的时刻,倏忽落下,只给人片刻温存的幻觉。我也想试着活在幻觉里,但最后总是要落地的。” 但孟斯齐说,“即玉,脚踏实地才是幸福,浮在半空里的梦境不要也罢。你只是梦醒,不应绝望。” 我总说不过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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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012-04-18 21:45:22 胃里痉挛了一下,我狠狠咬牙。 这一波疼痛太激烈了,不得不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他昨晚给我出了很多主意,有的可以考虑,有的太过唯恐天下不乱,留待观察。他这个人,我看不太懂,有时候成熟,玩开了又像个孩子。自称学过心理学,可给我的感觉,也不过是根据自己对情绪的直觉行事而已。 疼过去了,就起床刷牙,刷着刷着嗓子眼就有点血流出来。我知道我以后会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到最后完全不成人形。这些护理父亲的时候都已经了解透彻了,所以如今想来,就更觉得恐惧。 衣服上全是酒味,皱成一团。勉强穿上到楼下餐厅喝粥,喝了两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到前台问过,蒋磊果然已经结账。沿着胡同一直走,到街口才知道自己在哪里。到旁边的七匹狼买了身新衣,本打算招手叫出租车,想了想,转身去路对面的公交站点。 这时候是早高峰的末尾,上了车,站了两站竟然有座。我实在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坐上去,只不过愣了三秒,旁边一位大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过来,千斤之躯“哐”得一下砸了下去。 我咽了口口水,感叹自己果然脱离群众很久,不想百姓战斗力已经彪悍如此,赶忙顺着人流往后走了几步。 我在公司是很自由的,就算迟到也没人会拿着考勤表追在我身后扣我工资。可推开办公室的门,程远风面色不善坐在里面。 我第一反应是想跑。 因为我想起来我不仅彻夜不归,连手机都是关机状态直到现在。 “你去哪儿了?”他问。 然后我就用蒋磊的话鼓励自己,关门,把上衣挂在衣架上,轻描淡写说:“找朋友喝酒去了。” “我给你所有的朋友都打过电话,你下次说谎记得找人串供!”他声音低沉,显然已经非常愤怒。 我把手机开机,往桌子上随便一扔,说:“我就不能有新朋友?” “说实话!究竟去哪儿了!”他扑上来,抓着我的肩膀晃。 我被他晃得恶心,嗓子眼腥甜,还是有血。这会儿也有点不高兴了,甩开他的手说:“喝酒去了!你爱信不信!”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狂怒仿佛冻结一般凝固在脸上,就像忘记了下一个表情应该是什么。我走到桌子里,坐下来,打开电脑。手机在桌子上放肆震动,捞过来扫了一眼,四十多条短信,全是未接来电提醒。我烦了,把手机扔进抽屉里,抬眼觑他:“还有事?” “你真的是跟朋友喝酒去了?”他走过来,靠在桌边,竟然有点不知所措。 我点点头。 “怎么认识的朋友?” “偶然。” “下次要喝酒也没事,打个电话告诉我,别叫我担心。”他走过来,想握住我肩膀。我没有躲,就被他揽着肩膀拥入怀里,吻着头发:“我昨晚回来看见你不在,电话也打不通,真的担心死了。” 我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只是冷笑一声,没把他推开。虽然只扫了一眼,可也能看得清楚,最早的一条未接电话提醒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 他又吻了我几下,就说不打扰我工作,先出去了。这个态度真是非常好,及时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没动手,还故作温情地赠与几个吻,末了还以工作为重,主动退出。 “程远风。”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微笑了一下。 这个男人无论内在如何,外表一贯的这么漂亮。 “我怎么认识新朋友跟你没有关系,你的事不用我管,我的事你最好也少管。我知道你的把戏,就算是柯南跟踪别人也会被发现,上回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不代表这次我也不跟你计较。”我说。 “秦韵!”他咬牙切齿,刚刚的温情脉脉果然都是片刻昙花。 我挑眉。 他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摔门出去。 直到他走了有一会儿,我才把攥紧的拳松开,深深感叹蒋磊说不定真的有心理学功底。 我以前果然对这个人渣太仁慈了,偶尔发一次狠,爽死老子了! 爽了半天,见到QQ震动。秘书说本部门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欢迎新人,问我能不能到场。 新人,不就是宋晓么? 有新人来就聚餐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还是我起的头,就是个玩乐的借口。不过这次,大概会比以前都有趣。 公司的酒席有家指定酒店,下了班,部门人员勾肩搭背,到楼下打车。如今限制酒驾,出门哈皮谁也不开车,浩浩荡荡几辆车打过来,一路有说有笑。我坐了最前面一辆,秘书小姐与副经理聊完皮肤保养,转过头问我:“秦经理,你脸色不好?” “你工作努力些,我就面色红润有光泽了。”我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秘书小姐娇嗔一声,道:“人家哪里不认真工作了嘛~” 我笑笑,望向窗外。 因为我是经理,理所应当坐在主席。宋晓被安排坐在我左手边,与我对视时,拘谨谦恭的表情下是一点挑衅的光。我没理他,部门自然有几个能闹的,妙语连珠,气氛一点也不沉闷。菜流水价上,可谁也顾不上吃。你敬我我敬你,满地都是酒瓶子。我一开始就说过,今天不想喝太多,要大家把火力对准新人。大家嘻嘻哈哈,果然猛灌宋晓。 宋晓的酒量早有耳闻,听程远风说,他微醺时脸颊一抹嫣红,格外撩人。撩不撩人我不知道,但他酒量的确是好。啤酒之后换红酒,红酒之后,不知道谁竟然喊了泸州老窖。宋晓来者不拒,每一杯都一饮而尽,喝完了,那眼角扫我。 奇了怪了,得胃癌的怎么不是他呢? 说这话,我是忘了当初陪程远风谈生意的时候,高度白酒一口气灌三杯了。对方是东北过来的建材商,跟你谈生意全靠对脾气。说白了,就是看你酒桌上豪不豪爽。程远风的酒量是众人皆知,三瓶啤的下去都满嘴胡话,更何况人家东北老板直接上茅台。我在一边看得肉疼,但好在那时候茅台的价格还没有到如今这样吓死不要命的,狠狠心,喝得起。程远风又一次三杯倒地,我把他扶起来,靠到一边,自己孤军奋战,愣是拿下一个三百万的大单子。 第二天就胃出血送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错过期末考试。下个学期,干脆就不再去了。 想起过去就难受,不如看眼前。几轮车轮战宋晓都没见不正常,谁来敬酒,还是彬彬有礼,一口干。是不是学生会外联部长都像他一样,酒量超群,喝几杯就拉一个赞助?我止不住心里恶毒的想法,一边跟别人聊着天,一边诅咒宋晓下一秒就不支倒地。 可人家顽强撑住了。 吃完饭,大家商量去KTV续摊。吃饭这事是我同意的,经费公司里出。反正程远风那边不会不同意,他需要这种发票走账。但是KTV就有点出格,毕竟是计划外的了。我看看手机,晚上十一点,既然连女士们都没说要走,我又何必扫兴。手一挥,大家尽管玩。 一伙人赶赴KTV。 这次不知谁不长眼,叫我跟宋晓同车。 上了车,我就坐在一边闭目养神,宋晓浑身酒气,眼睛却仍然亮如星子。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语带关心道:“秦经理不舒服?” 我不置可否,嗓子里应了一声。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假惺惺的惋惜:“听程总说您酒量很好的,我还以为您喝点没问题,这才大着胆子敬了您两杯……” 酒席间他曾敬我的酒,两次。第一次,是大家一起来敬我,感谢我无时无刻不罩着他们,希望我今后也罩着他们。第二次,他转过身,酒杯在我的杯壁上碰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他似乎以为我应该懂,可惜,我不懂。 我不知道他是向低调地炫耀他成功抢走了我的人还是想谢谢我不争不抢甚至还□□地留下来充当家庭主妇。 无论之前如何,以后不会了。 “好刀用在刀刃上,这跟酒量没关系。部门聚餐高兴为主,喝酒倒是次要的。一杯接一杯,同事敬的酒很廉价么?” 宋晓轻哼一声,刚要说什么,同车的另一个同事出来打圆场。话题岔开就回不去了,进了包厢,宋晓倒是想坐在我旁边,不知那同事说了什么,其余人善意地把我们隔开。 隔开也好,我今晚战斗力微弱,昨夜喝得烂醉,今天又接着来,癌细胞跟造反了似的。 窝在沙发里捧着茶杯暖胃,部门里暧昧很久的一对在合唱《今天你要嫁给我》,虽然男声鬼哭狼嚎女声被带出十万八千里,可到底有感情的歌听起来都别有一番味道。KTV刚在城市流行起来的时候,我跟程远风也曾经一起来玩。两个人要个小包就够,抱在一起,越唱声音越小,往往唱到最后就滚到一起。 那时候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水晶》,爱一个人常常要很小心,仿佛手中捧着水晶。 我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眼眶湿润也不怕。这时候响起《水晶》的前奏,下意识去找话筒,可还没直起身子,宋晓已经站了起来。 笑颜如花,探着身子不好意思道:“我点的。” 也不奇怪,程远风会把这件事也告诉他。 我跟自己说。 我和程远风过去有多少甜蜜,说不定都被当成笑话,说给新欢听。自古,下堂妻就是不值钱了,更何况,我一个男人,连领证的资格都没有。 当初找办假证的办一个也好啊。 我装作困了,把脸往肩膀蹭了蹭,蹭掉眼角的泪,抬起头,却发现程远风站在我面前。 肯定是眼花了。 |
第5章 2010.11.07 天黑以后,我不愿回去。 孟斯齐便带我去看海。 我俩提着一兜超市买来的罐装啤酒在沙滩上漫步,海边除了我和孟斯齐再无他人。 也是,除了投海寻死,谁会来这吹冷风。 海风狂猛,几乎将人吹跑,海面一片黑暗,只听得浪声入耳。 我缩紧脖子,冷得够呛。 但我不肯回去,谁愿回去那冰冷公寓。 简直可以在门旁贴上两幅对联,上联——孤独一生,下联——寂寞到死,横批——裴即玉。 不甚工整,胜在写实。 孟斯齐将自己的长外衣脱下,披在我的身上。 他的体温落在我的肩头,我看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温柔得几乎渗出水来。 我垂下头,喃喃道,“孟斯齐,若我们早一天相遇,我会忍不住爱上你。” “为什么现在不?”他低声问。 “为什么现在不?”我重复他的问题,朝他大笑道,“因为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沉沉老去。” 我向前继续走,声音在猛烈的风中游荡,“你来得太晚,而我心已老。” 他笑笑,追上我。 “像是在念情诗。”他捉住我的手,紧紧裹进他的掌心,“可是,裴即玉,如果我已爱上你,那该如何是好?” 我在寒风里全身缩成一团,假装没听见他的话。 直到我将所有罐装啤酒都喝光,我才答应孟斯齐送我回去。 我在公寓楼下与他告别,“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诚恳的感谢他,这惨淡人生,若没有孟斯齐,我宁愿马上去死。 他摇头,说,“不要谢我,我是为我自己。” 他话说得这么好听,即便是假的,我也心满意足。 一路上都轻飘飘,不知是不是酒喝太多的缘故,又或许今日的时光让我醉酒。 我满心都是欢愉。 走到门口,却看见一个男人一声不响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高大挺拔,像棵树。 吓一大跳。 那人却从阴影走出来,他喊我:“裴即玉。” 似曾相识。这张刀锋似的脸,是谁? 我轻笑一声,走上前去,贴着那人将自己衣袖递到他鼻前,笑嘻嘻的说,“你闻,是大海的味道。” 他一把把我推开。 “裴即玉,你清醒一点,”他皱着眉说,“我是陆青繁。” 今日我真坐足摩天轮,每每才到云端,下一刻已然落地。 我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看着对面陆青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我那一丁点酒意全部都清醒。 我要了一杯热饮,掀开盖子大口大口的喝。 “你怎么找到我?”我问。 “你用座机。”他十分简洁的回答。 我马上明白。该死的电信公司,一点隐私都没有。 “你这四年一直都留在本市?”他问我。 我叼着饮料杯,哼了两声算是回答。 “裴即玉,你任性够了,该回来了。”陆青繁口气很不好。 我扭过头去看窗外夜景。 从反光的玻璃墙上,我看到一张压抑着怒气的脸。 我叹口气,故作无奈的说,“父亲不会原谅我。” “亏你还记得父亲。”陆青繁冷冷的嘲讽。 我不语,端起杯子凑到嘴边。 谁知他下一句话就震天动地,一霎时险些要叫地球爆炸。 “父亲上月被诊断出肝癌晚期,时日无多,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他说。 我水全部呛入喉管,捂着脖子咳嗽不止。 我只得拿眼睛看陆青繁,他一脸冷静的将纸巾递给我。 我实在不能从那张冷漠的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这下可正好,父子两个都生癌,我们可一同去死。也不必担心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连那老顽固都要死了。 我满以为他会活到一百零一岁,仍旧骨骼硬朗,精神矍铄,永远的顽古不化,大声斥责惹他生气的人。 我还记得他赶我出家门,对我大喊:“裴即玉,你给我即刻滚出裴家大门!我只当从没生过你这孽子!” 可是连这样一个人都要死了。 这下世上真的再无一个愿意爱我的人。 平静了一下心绪,我对陆青繁说,“我不回去了,老头子见了我这不孝子,恐怕更快蒙主召唤。一切还请你多劳心。” 陆青繁死死的盯着我,“裴即玉,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心?快死的人还要什么心。 “玻璃做的,晶莹剔透,物美价廉,你若想要,我可免费送你一颗,反正我有的是,又不值钱。”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再也不看一眼被我激怒的陆青繁。 回到公寓,昨日被我翻出来的衣物杂乱的堆在房间里,活像遭了贼似的。 我忽而起了耐心,弯下腰一件件拾起,叠整齐,放好。 空荡荡的旅行箱始终没有填满,原来我需要的这样少,不过几件衣裳,若干书本。 其余的都可留下。 我靠着床边坐下,环抱双膝,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疲倦似从天而降,让我身心都沦陷,一蹶不振。 裴即玉,你这个人,多情又软弱,而且天真任性,怎么配得到幸福。 不如早死早超生,记得下辈子学着聪明些。 我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 陆青繁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他是我父母的养子。 那时我年幼,七八岁光景,母亲仍在世,父亲还不曾变得严厉苛刻。 年华仍好,日月正长。 陆青繁大概有十岁,穿破旧的短衣短裤,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上有乌青伤痕,头发如被驴啃。 母亲站在他身后,对我说,“即玉,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他叫陆青繁。” 我在房间里玩,回过头来看见他,便开心笑起来。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 他却沉下脸来,紧紧抿着嘴唇,狠狠瞪我。 他以为我瞧不起他! 陆青繁从小就敏感多疑,既自卑又自尊,却从不自信。他永远冷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可我偏偏喜欢他。 温柔的母亲去世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脸上似带副石膏面具,喜怒哀乐都是假的。 他因寄人篱下而竭力隐忍,我忍不住怜惜他,于是加倍对他好。 谁知却把他逼得更远,我进一步,他退一步,真叫人灰心丧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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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014-08-11 11:51:50 我身边坐的本来是秘书小姐,见老板来了,奸笑着让座。我往旁边挪了挪,手里捧着的茶凉了,一口喝下去,探身子又倒了一杯。最早最早的时候,我要喝水,程远风就巴巴给我倒好,要吃苹果,他巴巴给我削皮,我无心地说了句想吃三鲜馅饺子,他自己买肉剁馅对着网上的教程忙活一下午。后来就越来越大爷,成了我给他倒水,我要是不给他弄,他就能活活饿死渴死。到现在,坐在我身边,别管我是喝水还是尿尿,人家眼睛就只顾着盯宋晓。 于是宋晓把一首情歌唱得百转千回深情脉脉,就差没当众表白。 我继续捧杯子发呆,实际自己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只听见宋晓一首一首地唱。身边人有时候跟着鼓掌,脚尖一直打着拍子,很是自得。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诧异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是恍然大悟。 众目睽睽之下悄然约会,紧张刺激又浪漫。 还是年轻人会玩。 宋晓唱了几首,把话筒交出去,叫着自己再唱下去嗓子就要哑了。我恶毒地诅咒他明天就哑了才好,就听秘书小姐把话筒举到程远风面前:“老板,帮你跟秦经理点了首。” 程远风一愣,满脸笑意地接过来,问:“什么歌?” “《知心爱人》。”大家一起心照不宣地笑。 “好歌啊。”程远风笑着把胳膊搭我肩膀上,“冲这首歌都得扣了你们这个月奖金。” “老板不要!”一片哀嚎。 程远风笑得爽朗,低下头,凑近我耳边说:“你会唱吧,小韵?” 我瞥了他一眼,满肚子恶毒的诅咒酝酿,反复劝告自己淡定。张张嘴,刚打算说话,却猛烈地咳起来。 就好像胸腔里的气流摩肩接踵往外冲锋,所有的血液都往头顶聚集。剧咳间也顾不得手里的茶杯,只能捂住嘴。好像有谁在身后拍我的背,越拍我越难受,胃液一股脑涌上来,我强忍住那种想呕吐的感觉。咳嗽稍微停了些就躲开那人的手往卫生间跑,七拐八拐的走廊好像通往鬼门关,每迈出一步都是煎熬。 一脚踏进卫生间,还没来得及插上门锁,就已经吐得昏天黑地。我跪在马桶边,把今晚吃过的东西都吐完了,就开始吐酸水,酸水都没了,就是红彤彤的血。听见身后门响,头也没回,胳膊往后一伸,顺手插上门栓,继续吐。吐得涕泗横流,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血流的多还是眼泪流的多,马桶里全是红彤彤的一片。 我从来不知道我有这么多血。 吐过了,胃里开始疯了一样的疼,就好像有人拿一把电钻,这里钻够了那里补一下。我蜷成一团坐在隔间里,就听见有人在外面疯狂砸门。 “小韵!开门!” 我没理会。 他还是砸门,一下比一下猛,照这架势,不把门砸烂把我拽出来不罢休。我扶着墙,勉强站起来,按下冲水按钮。血混着水,渐渐由浓稠变得稀释,最终消失不见。那一刻,我想,有一天,也许我也会这样。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如果这样死去,不会有人记得,不会有人怀念,每年清明,坟头长满杂草,都未必会有人去看一眼。 所以我怎么能甘心,我快死了,而他们俩却如胶似漆,幸福美满。 那些幸福本来都该是我的,我的付出和牺牲,不是为了最后得到一纸死亡判决书。 我要让他们有生之年,回忆起我,就是铭心刻骨,不堪回首。 打开门,程远风堵在门前,抓着我肩膀仿佛想捏我个粉碎性骨折:“小韵,你怎么了?” 就算胃疼,也强迫自己站得笔直。眼眶大概还有些发红,但眼泪擦干净,就不怕被发现哭过。我往他身后扫了一眼,浩浩荡荡,大半男士都站着卫生间里。可怜门口那位尿急大叔观察半晌,见我们人多势众,以为是打架,只能低着头飞快钻进女厕。我笑笑,说:“喝多了。” 程远风明显是不信,还要说什么,身后忽然拐出一个人,语气惋惜心疼:“秦经理,都劝你别喝太多了,你怎么……” 宋晓的话被程远风回头一记眼刀,拦在喉咙口。 我拂开程远风的手,对站在门口的同事说:“不好意思,没控制住,多喝了几杯。大家赶紧把这事忘了啊,不然我明天都不好意思上班了。” 大家赶紧嘻嘻哈哈,生怕我觉得尴尬。部门的小李递过来胃药,说是部门有人胃不好,随身带的。程远风接过来,牵着我的手说:“我跟他们要点温水,你吃了吧。别继续玩了,我们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点点头,伸出手,让他把药给我。他就当没看见,牵着我的手往外走。宋晓站在一边,脸上似笑非笑,说不清的表情。我也懒得揣测他心里想什么,说实话,现在被程远风牵着手,都觉得别扭,要抽却抽不回来。 一直到出了门,坐上车,这手才松开。低头系好安全带,口袋里手机震动。扫了一眼号码,想都没想就接听。 “哈罗。”蒋磊先生语气轻佻。 我忍不住笑了,说:“晚上好。” 程远风往我这边扫了一眼。 我躲开他的视线,对电话那头的人轻声道:“已经很晚了。” “今日感觉如何?”他问。 “爽翻了。” “现在相信我是学心理学的了吧?” 我笑得双肩乱抖,说:“大师,我甘拜下风。” “那要不要大师再给你支个招?” “请。” “他现在是不是在你身边?” “当然。” “信不信任大师?” “绝对!” “你叫的时候是什么声音?” “哈?” “叫一声听听。” “别闹了。” “大师好歹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开花结果每个步骤都经历了,要不要听,随你。” 我迟疑了一下,忍着笑,低低地叫了一声。 急刹车差点没把我晃出去。 “秦韵!”程远风摘挡,怒视我,“这就是你的新朋友?” 我慢条斯理挂断电话,道:“挺有意思的一个人,不是吗?” “以后不准跟他来往!”他怒视我半晌,大概顾念到我身体不佳,没有发作,反而重新发动车子。 我没有说话,兀自靠在座椅上打瞌睡。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叹了口气,说:“我是怕你遇到什么坏人。” 笑话,我活了三十年,还会像高中女生一样,幼稚单蠢到交个朋友都是坏人? 不理他,继续装睡。 “你今晚干嘛不听劝,明知道自己胃不好,还喝那么多酒?”过了会儿,他见我没反应,又问。 我冷笑一声,忍不住回道:“是不是他说什么你都信?如果我说我根本没喝多呢?” 他语塞,扯出个不怎么好看的笑:“你想多了。” 接下来就一直没说话。回到家,我自顾自脱衣服洗澡,他在外头丁丁当当,不知道干些什么。胃疼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了些,我用毛巾擦着头发想,实在不行就去弄点止疼药,老这么疼着,多耽误事啊。 走出浴室,直接打算睡觉。他从厨房走出来,喊我:“小韵,过来喝点粥。” 我愣了一下,走进厨房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煮了白米粥,刚煮熟,还冒着热气。盛出来一碗,放在放满冷水的盆子里,快速降温。我坐下来,用勺子搅合两下,放在嘴边舔了舔。 程远风这个人很会做饭,煮出来的粥尤其天下无敌,媲美任何一位大厨。 我有一年多没喝过他煮的粥了。 “怎么样?敢喝吧?”他用毛巾擦着手,坐到我对面,微微一笑。 就算喝下去会胃疼,疼得我大出血,我也要喝。 到了地底下,投了胎,下辈子也记着这个味儿。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个味儿的粥。他给了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也亲手把我推进地狱。 我一勺一勺,一滴不剩,喝完了碗里所有的粥。软软糯糯,又很暖,胃里一下子就舒服起来。他拿过碗,问我:“还要不要了?” 我摇摇头。 “那你去睡吧,我来刷碗。” 我就去睡了,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却半梦半醒。恍惚间似乎有谁亲吻我的额头,气息那么熟悉。 熟悉得我蜷缩起来,开始发抖。 “所以说,我是学平面设计的,不是建筑设计师,你要搞房地产不能找我,懂不懂?”我回过头,对身后那个紧皱眉头,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平面设计师没办法帮他设计一座楼该怎么建的人露出白牙。 蒋磊先生手头有几个钱,放在后院池塘里长毛还不如拿出来投资,哪怕赔了,就当支援经济发展。他考察一圈,最终决定于市郊某处建一高档别墅小区。我本来想劝他三思,毕竟限购令国八条每个都冲击楼市,更何况新婚姻法都跟着掺和。可一听是高档别墅小区,我果断闭嘴。 这年头唯一成交量逆市上扬的,恐怕就是别墅。 近来越发消瘦,上臂内侧长了些红疹子,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我在医院留了虚假联系电话,免得出现电视里负责医生打电话到家里却被那渣攻知道病情的狗血剧情。某日跟蒋磊通电话时候胃疼,就照实跟他抱怨,病魔不肯放过我。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把车开到公司楼下,要带我去复查。 除了胃部检查,蒋磊还顺便让仪器把我五脏六腑探测了个遍,拿着检查报告,自己研究半天,老神在在道:“癌细胞稳健扩展,白细胞日益减少,嗯……还有往淋巴扩散的迹象啊……” 我斜他一眼,叹气道:“所以我不喜欢来医院。我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最后那一个月,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床上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整夜整夜不睡,疼得乱叫。我爸,那么坚强一个人,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喊过,到最后被折磨地求我给他打吗啡,见到医生查房,立即满眼含泪,求医生救救他……” “那我也觉得,吃点抑制类的药物对你是有好处的,放任不管,说不定让你更早嗝屁。”他抖抖诊断书。 “吃个屁抑制类药物,不如多买点安定,知道自己不行了,自己来个安乐死。”我趁他不注意,把诊断书夺过来,亲手撕碎。 “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为程先生着想。”他撇撇嘴,“你总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好好记住你的好。” 我忍不住笑了,搂住他的肩:“有你在,时间对我构不成威胁。” “秦韵?”不知道谁叫我,我赶紧转过头,一瞬间身体僵直。 |
第6章 2010.11.07 是十六岁那年。 那时午后春风煦暖,轻轻拂过廊下,结满白花的长枝浮荡在他肩头,我忍不住凑近他,对他说,“陆青繁,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他如遭雷亟,一把将我推开。 他说,“你不该作弄我。” 我怔住,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冷冷看着我,后退一步,“裴即玉,你跟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肯放弃,逼上前一步,直视他,“是因为我是男人?” 他抿着嘴,后背绷紧,脸上露出那种似讥似讽的表情。 “少爷,我不过是你裴家养得一条狗而已。”他自嘲似的说。 不久陆青繁即与梁家幼女梁白薇交往。 男才女貌,站在一起交相辉映,多么般配,令我自惭形秽。 那时年少,以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爱憎分明,因而为他一人神伤良久,一身落不下的婴儿肥全是那时减掉。 直到那天父亲开宴会,我无意间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在二楼长廊拥吻,长久才分开。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一直呆呆的躲在阴影里,直到那女人独自下楼离开。 他后背靠在墙上,抽出一根烟点燃。 “裴即玉,你还不出来。”原来他早已经发现我。 淡淡烟雾将他的脸笼罩,我看不清他。 我走到他面前,不可置信的问,“刚刚那人是白薇的好友?” 他从烟雾中冷冷看我,不发一语。 “你不是喜欢白薇吗,你怎么能这样对她!”我发怒。 陆青繁竟笑起来,他神情复杂,似悲似喜的看着我,“即玉,你真是天真。我们不过相互利用罢了,她们不过太寂寞,而我则需要助力,我不会永远都作裴家的一只狗。难道你真的以为梁白薇爱我?”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仿佛世界一日崩塌。 “一个人的天真是有时间的,”他伸出手捧住我的脸,“即玉,你不该再做梦。” 陆青繁轻笑着低下头,亲我的嘴唇。 他的唇间还残留着别人的痕迹。 我想告诉他,陆青繁,我是真的喜欢你。 但十六的我,一动不能动。 不久之后,我独身一人来到英国读书。 我再也无法面对陆青繁,我不能原谅他。 他这样无情的将我的世界一把砸碎,把肮脏和丑陋摆在我眼前。他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可谓权势出卖自己的卑鄙小人,他要我快快从梦中醒来。 他用怜悯的眼神看我,他对我说,即玉,你不该再做梦。 很久以后,我会遇到更加可恨可恶的人,我会原谅他们,但是我不会原谅陆青繁。 哪怕有一天,裴即玉不会再爱任何人,但他仍会恨陆青繁。 因为他是第一个叫我失望的人。 就那么蜷着身子躺在地板上睡着,还好暖气充足,没让我就此永眠。 醒过来却看见何厉,他坐在我的床边。 我几乎忍不住去擦擦自己双眼,何厉已经近两个月没出现在这间公寓,因为有更美丽的人物值得他去欣赏。我这旧爱,自然远远甩开,免得碍了眼前风花雪月的美景。 没想到他还回来找我。 我急忙站起身来,一身衣服早已似泡咸菜。 “你怎么用空来?”我见到他有些尴尬。 何厉头也不抬一下,昨夜收拾好的行李箱就放在床上,他径自打开,翻开我堆叠在其中的衣物。 原本想要今天就离开,没想到碰到他来。也好,免了我去找他,叫他以为我又有什么所图。 “你收拾东西干什么,要去国外旅游?”他一边翻我的衣物一边漫不经心的问。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虽意味不明,但是至少没有生气。 我松口气,原本还怕他发怒,不肯放我走。 我心中自我解嘲,裴即玉,你太看得起自己,人家才不稀罕你。 我对何厉摇头,“不是旅游,我要离开了。” 他翻东西的手一顿,慢慢抬头看我,嘴角还带着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以为他没听懂,于是重复一遍,“何厉,我要离开你身边,我要和你分手。” 话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何厉脸上的笑容慢慢褪下,他猛地将行李箱摔到地板上,声音大到将我吓得倒退一步。 “你要和我分手?”何厉冷笑,“裴即玉,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分手?” 我被他那副样子震慑,噤声不语。 我用错词,裴即玉不过何厉随意养的一只宠物,怎么配用“分手”二字。 隔了一会儿我才低声开口,“求你放我走。”无限谦卑低微。 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我已经没有时间同他爱恨纠缠。 何厉恶狠狠瞪着我,一副吃人模样,隔了一会儿他却又笑了。 “呵,即玉,你又在耍花招。”他笑得那么了然又那么鄙夷,“你以为这样我便会丢开林铭回到你身边?” 他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抚摸我的面颊,用低沉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即玉,你还是太贪心。” 手指慢慢插\入我的头发,他微微低头,将面庞凑近我,“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嗯?” 何厉眼底深情能将人沉溺,可这一刻,却如美杜莎之瞳,让我心一寸一寸化为尘砾。 裴即玉,你从前究竟要多天真,才会以为这个人爱你? 何厉他将嘴唇贴近我的耳朵,暧昧又危险的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倘若你敢离开我,我会杀了你。” 这句话不仅仅是威胁,他说得到做得到。 但我终究会离开他。 若问裴即玉最不怕什么,那就是死。 怎么会有人笨到用死来威胁一个将死之人?我心中暗笑,又突然无比悲哀,因为那人根本不知道你要死了,他早已不愿关心你的近况。 我怎能不离开? 何厉走后不久,我从床上爬起来,拾起衣服穿上。 再不看一眼被扫落地上的行李箱,就这么走出门去。 原想给他留一张字条,告诉何厉,我是真的走了,不是耍他骗他。到拿起笔时,却一个字也落不下。 原来我自很早之前,就已对他无话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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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2012-04-19 20:02:28 面前的妇人保养得当,虽然年近六十,但看起来足足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在全市零售行业,大概很少有人不认识这位女强人,面对外来零售业的冲击,她旗下的超市仍旧能够拥有市场占有率第一名的成绩。 不过说实话,她多厉害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之所以害怕她,是因为她是程远风的妈。 我跟程远风最开始交往的时候,知道的只有亲近几个朋友。大家凑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曾经开玩笑说起过这位女王,纷纷表示对我们俩的前景很不看好,劝程远风不如带我私奔得了。不知道程远风当时怎么想,反正我知道,我是过于乐观,或者说,过于依赖程远风。他说不要我管,他自己能搞定老妈,我就真的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程女王呼风唤雨,有些事自然不会无所察觉,有几次嘱咐程远风带他的室友,也就是我一起回家吃饭的时候,也曾敲打过我。后来又接连给程远风介绍过三四个女孩子,都是门当户对。那人白天去相亲了,晚上就回来跟我分享心得,搂在一起滚床单滚得兴起,还不忘捏着我胸口说我胸这么小,他一会儿把我伺候爽了就给白天那个波霸打电话。 后来东窗事发,程女王关了程远风紧闭,把我从大学课堂直接叫到家里,好茶好水摆在面前,思想政治课上了半天,只为了告诉我,我跟程远风从性别到家世都不相配,她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就是玩玩而已。 如今看来,她果然是很了解自己儿子。 我是绝对不肯松口的,又见不到程远风,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月,接到父亲电话。他说他查体时候发现是胃癌,叫我回去一趟。大约我所经过的人生中,除了如今,就数那段时间最黑暗。父亲重病,数数家里积蓄,根本不够填这个无底洞。晚上父亲睡了,我偷偷跑到病房外给程远风打电话。手机充满了电,给他打半个小时,就不信他开机时候提醒短信震不死他。我甚至经常联系他的朋友,虽然得不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但总觉得,他会通过这样的方式知道我没放弃他。 如果你妈告诉你,我已经同意分手了,你也不要信。一辈子,我一辈子也不会跟你分手! 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前一年,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病是发现得早,做了一场手术,延长了半年寿命,后来同事又给他送了点偏方,也让他着实精神了一阵子。但毕竟,钱是越来越少。我的研究生课程并不是特别忙,几乎逃了所有可以逃的课,接活给人做设计。还记得有次有家公司拖欠我工钱,我撒泼耍赖疯子似的大闹,才把属于我的钱要回来。去医院的路上紧紧搂着我的包,好像全世界都在惦记我这千把块钱。到了医院,却见程女士坐在父亲病床前,正说着什么。我心里一股火腾地燃起来,当着父亲的面不好发作,话里话外却都是送客的意思。程女士从善如流,临走却提出让我送送她。我本打算推辞,父亲却瞪了我一眼。 没想到刚出病房,程女士就塞过来一信封钱。我的确是缺钱的时候,白天照顾父亲,晚上就回宿舍熬夜接活做设计,一个月瘦了十五斤,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但我明白她什么意思,不让我见程远风,有打算用钱打发我。 所以说,程女士到底纵横沙场多年。人家绝口不提我跟她儿子的事,只说知道我们已经欠了医院药费,知道我们困难,叫我们先用着,以后还她。 后来程远风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到最后也没要那笔钱,我想了想,到底没能回答他。我怎么能告诉他,那时候我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如果接受了钱,就等于给了自己一个跟他分手的理由。其实我不是有骨气,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还在坚持,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咬牙撑下去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有天下课往食堂走,被人捂着嘴搂进怀里。我以为这是新的抢劫手法,正犹豫是奋起反抗被打倒在地还是实话实说我身上就一张饭卡饭卡里还就四十块钱,就听见那个久违了一年多的声音喊我名字。 他被老妈关了一阵子后,强行送往美利坚。在那边呆了半年,没找着跑的机会,反倒真正学了不少东西。后来趁着看他的人不注意,这才跑出来。转机到法国,又从法国转机回国,绕了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 他回国的同时,跟母亲断绝关系。那个时候开始创业,也帮我照顾父亲。让我意外的是,父亲对他的态度非常平静,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回来后半年左右,父亲去世。再后来的事情,有很多,我都不愿意再想起了。 不过无法回避的是,离开程远风母亲的帮助,他不可能成功。 只不过手段有点过于激烈,让我直到如今都对这个女人又是厌烦又是害怕。 “你在这里干什么?”程女士左右打量我跟蒋磊,表情是一贯的高高在上,“你生病了?” 我下意识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道:“陪朋友过来的。您呢?” 她笑了一声,说:“我过来做个常规体验。” 我也跟着笑:“经常体检是必要的。” 她看了看蒋磊,问我:“你忙不忙?我还有两个项目,你陪我去了吧。” 陪她来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而我身边也有蒋磊,女王也不知道是习惯了发号施令还是想整治我,竟然如此要求。我犹豫了一下,低头对还在坐着的蒋磊说:“不如你……” “我在车上等你。”他刷地站起来,晃着车钥匙说,“朕圣体违和,要回车里听听音乐,治愈一下。” 我实在没控制住唇边的笑意,目送他走了。回头面对程女士,心里也不再忐忑,接过她的检查单,看了一下,说:“下一项是心电图,在这边,您跟我来。” 跟着她的女人自然打道回府,程女士是富一代,也没那些私人医生的讲究,看病还是讲究上医院。照顾父亲那几年,各种化验单据看得习惯了,把她的看了一遍,悲催地发现这位年近六旬的阿姨身体比我还好。心中一阵悲愤,大约眼神中泄露了一点,被程女士讥讽:“看我各项指标都正常所以心里不舒服了?” “啊?”我赶紧说,“当然不是,您身体好,我当然高兴。” “是吗?我以为你巴不得我赶紧死呢。”程女士冷哼一声。 “没有……”我发现在她面前,我的智商立即变成负值。 刚好这时走到心电图室,我过去排号,一路祈祷最好下个就是我们,赶紧伺候女王陛下做完体检赶紧跑路,结果不巧,在我们前面还有七个人。 我看着护士小姐都快哭出来了。 回去跟女王汇报了,女王微微一笑,道:“正好,我们聊聊。” 我认命,说:“行。” 结果女王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你们分手了?” 我仿佛被一只五百斤的大锤打中头部。 “没有。”我照实说。 “那小风上回回家带回去那个人是谁?” 我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说:“大约是宋晓。” “你们怎么回事?” 我耸肩:“就是这么回事。” 程远风跟母亲和好以后,程女士也奇迹般不再干涉我们。偶尔他回家吃饭,也会接到程女士电话,要求带我一起去。最近半年来,我也曾去过两次。最近没见他跟我提这事,我以为是程女士终于厌倦在饭桌上下我面子这件事,原来是他儿子带了更好的玩具。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知道程远风不过是带新欢去见自己的母亲,却还要往好处想。我这个毛病不改,早晚还会被程渣攻欺负。 “我也猜到了。”程女士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模样不错,小风喜欢的一直是这样的。伶牙俐齿,讨人喜欢。不过我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说到底,小风领男人回家,我就是不高兴。” 我来不及高兴,人家言下之意,她是不喜欢宋晓,可也不喜欢我。 我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那件事,你还是不同意?” 我点点头。 “你说你喜欢小风,宋晓这孩子也说喜欢,我也不知道你们俩谁是真喜欢。不过,我把孩子的事跟宋晓说了,他说要考虑,第二天就给我打电话,说同意。” 程远风的父亲跟程女士是同村,很早就结婚,两人一起到城里打拼。在程女士快三十的时候才有了程远风这么一个孩子,后来一直没再要。如果程远风不结婚不生子,那老程家就断了根。所以程女士拦不住自己儿子跟我在一起,就希望起码他能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对此程远风是完全不同意,没办法,程女士就从我这里下功夫。她想得不假,其实这件事,如果我同意的话,程远风也不难同意。 但我没办法答应。 我知道自己自私狭隘不通人情,所以程女士无论如何刁难我,我也都忍了。我也是家中独子,父亲还有个妹妹,许多年没联系了,如果我不结婚,秦家也算断了根。早在我打算跟程远风一辈子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程远风应该也有。况且,我不敢试。 我怕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亲身体验到那份雀跃,欲罢不能,连带着也重视起孩子的母亲,最后回归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那时候我怎么办呢? “不管你是为什么拒绝,可你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他虽然没明确告诉我带回来的是谁,可我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说句实在话,我再不喜欢你,可毕竟也认识了你这些年,你是个好孩子坏孩子,我心里有数。”程女士拍着我的手说,“这样吧,你要是同意,我就帮你个忙,叫小风还跟你在一起,怎么样?” 我把手抽回来,还是摇头。 程女士怔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也不逼你,你好好考虑几天,给我打电话。” “不用了,”我抬起头,“再怎么考虑,我都不会同意。我有办法让程远风回到我身边,谢谢您。我知道您是为他好,是我自己不识抬举。” 程女士的眼神变了几变,看得我心惊胆战,但最终,所有的感情都沉淀下去。她仍旧是那个笑起来充满涵养和气质的本地名人:“没关系,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年轻人别急着做决定。” |
第7章 2010.11.07 踉跄着步出公寓楼,寒风凛冽,天空正降下这冬天第一场雪。 细小绒花落在我的脸颊上,顷刻融化。我裹紧外衣,这才想起自己无处可去,天大地大,我无一处可容身。 自哀自怜了片刻,我想想还是掏出手机,给孟斯齐拨去一个电话。 我对他说,“白马王子速来急救,灰姑娘正挨饿受冻,流落街头。” 孟斯齐什么也没问,只说叫我乖乖等着,他很快来接我。 通话结束,我将手机扔进旁边垃圾桶,从此与何厉再无瓜葛。 孟斯齐开车来时,我正蹲在街头,雪花薄薄的落了一层在我头发和肩膀。 “像被丢弃的小狗。” 孟斯齐打开车门,站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抬起头,他站在阴沉沉天空下,穿一身灰色长身大衣,高大的如同天神降临,前来将我拯救。 他的手似乎散发着莹白的圣洁光芒,我将自己冻僵的手放入他掌心,这温暖几乎叫我热泪盈眶。 我对他说,“白马王子再不来,灰姑娘就变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街头。” “尚懂得抱怨,可见还有精神。”他一边调侃我一边拉我起来,“幸好没有大海,不然你化作泡沫,我再找不见你,后悔死。” 双腿因蹲的太久而麻木,站起来的一刹无力支撑,险些跪倒,幸好孟斯齐手疾眼快,一把将我抱住。 我跌入他怀中,眼泪也给跌出来。 只能抱着他嚎啕大哭,他双臂将我揽紧,一声不吭,只默默为我提供依靠和安慰。 为何每次我见他都是这般狼狈不堪。 终于发泄足够,任孟斯齐将我塞进副驾驶。 “灰姑娘为何不说话,你已坐上前往王宫的马车,一路朝幸福美满奔走,你为何不说话?”他逗我说话,像在念舞台剧台词。 我撇他一眼,故意刁难他,“灰姑娘在想白马王子为何不骑白马来,是否自己上错马车。” 孟斯齐开一辆黑色标致。 “因为我一路为你,风尘仆仆,马不停蹄,故此白马也染成黑马。美丽的少年,你可知我心为你?”他轻声,好似吟一首短诗。 我终于将眼泪抛开,绽出微笑。 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一个人将之温柔以待,但是我遇到了。 我已知足。 孟斯齐公寓干净整洁,如他人一般一丝不苟。但是却温暖有生气,不似我那里,阴森森如同小龙女的活死人墓。 桌子上养了一盆水仙,亭亭玉立,开着两三朵青白小花。 孟斯齐推我一把,“屋子有什么好看,快起洗个热水澡,否则要生病。” 我乖乖的进了浴室。 住在别人家,自然要听主人话。而且我的确需要清洗一下,就当与过去作告别。 洗完澡后我穿着孟斯齐的睡衣坐在沙发喝乌龙茶。 “你与我身量相似,可先穿我的旧衣服。” 他将我穿来的衣服全部丢进垃圾桶,只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收好放在书房抽屉,若我想要,自可去寻。 不过我想,那东西我这辈子都用不着了。 统共不过一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照片,正面反面,全都属于过去岁月。 “先同你说好,我身无分文,付不起你房租。”我捧着热茶对他说。 他笑,“你放心,我不会将你扫地出门。” “扫地出门?”我故作严肃的对他摇首,“孟斯齐孟医生,快快面对现实,我已决意此生都赖定你,你便是赶也赶不走的。” 他微微一怔,探过身将我握着茶杯的双手裹在自己两只手中,凝视着我,郑重说,“你说话要算数。” 当夜睡在客房,辗转反侧半宿,耳朵里只剩下他这一句话。 裴即玉的此生不过剩下半载,可孟斯齐仍旧万分珍惜。 我当不辜负他。 入睡前,我开始考虑接受治疗的事。 一连在孟斯齐公寓内蜗居数日,饮食规律,睡眠充足,以至于肥肉渐生。 闲来无事,我将阿司匹林悉数散在桌上,拿出食用色素将之染色,再在阳光下晒干。 孟斯齐下班回来,坐在我对面,问我,“你这是在做什么?” “制作彩虹糖。”我低头专心染色。 他不再问,只托着腮微笑看我。 我在他注视下将七彩颜色的阿司匹林装进一只小小糖盒中,以便随身携带。我对孟斯齐得意的说,“将止痛片做成彩虹糖,这创意可卖给厂家作专利。” 他笑。 “你要多出去走动,成天呆在公寓里无所事事,你会长出青霉。” 他劝我外出呼吸新鲜空气,“你不妨寻一份轻松适意的工作,不然你会渐渐脱离生活。” 我蓦地感动。 孟斯齐是真正关心我。 我想起何厉。 何厉是不一样的人。 那时我刚刚发现世上竟有林铭这样一个人,怒而质问何厉,“你把我当什么人!倘若你不再爱我,我们立即分开,但你不该这么羞辱我!” 何厉皱眉,他对我的逾越感到不满,“你不过是我养的一只宠物,我为你提供衣食,你只要乖乖的听我的话,不要想插手我的事。” 我因他的话而错愕。 他竟一直把我当作为钱出卖身体的男人。 我还记得他将我用在怀中,下巴放在我的肩头,用头轻轻蹭着我的颈侧,轻声对我说,“即玉,你辞了工作吧,我不想你在别人那里受委屈。我要把你藏在金屋里,不叫任何人伤害你。” 多么的信誓旦旦,情真意切。 那时我多么感动。 怎么就忘了金屋里的陈阿娇最后花费千金,也不能教那刘彻回一回头。 我心中憋着一股气。 我说,“我可以自食其力。” 何厉拿眼上下打量我,最后一笑,“即玉,我们来看看你能撑多久。” 他是对的,我果然撑不了多久。 我一度丢弃自尊抛弃羞耻,只求挽回一点点往昔恩情,最后也不过这样结局。 我的故事早已匆匆落幕,舞台已有其他美丽新人。 何厉,你赢了,所以我不再纠缠你,我将彻彻底底的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这是裴即玉死前为你送上的最后一份大礼。 你可高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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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019-09-03 11:00:10 从医院回来后几天,消停很久的胃又开始闹。好不容易支撑到下午的设计部全体会议开完,我跟秘书说了一声,提前回来了。4S店打来电话,我的车明天就能修好,让我有时间过去一趟。现在看来,能不能安然无事撑到明天还是个问题。回了家,我倒在床上蒙头就睡。程远风今晚要去他妈那里吃饭,按惯例,今晚是不会回来的,我可以放心大胆提前挺尸。 睡得迷迷糊糊被谁抱起来,有谁用胡茬蹭我的脸。我做了个不好的梦,心里正不爽,一巴掌甩过去,甩空了。 人也清醒过来。 “吃饭了么?”程远风问。 我摇摇头,去抓手机:“几点了?” “七点多。”他把手机拿开一些,不让我碰到,“你吃饭了?” 我坐得远了些,摇头,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哪次你妈不是恨不得再把你关起来? 他干笑两声,说:“我就是坐了坐,听说你不舒服,赶着回来看看你。” 我斜他一眼,掀开被子下床。胃已经不疼了,就觉得饿。上了个厕所,一出门,他坐在客厅,没开灯,点了支烟,不知道想些什么。我打一百个保票,我跟他妈在医院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妈会添油加醋告诉他。这位女王从多年前就一直把拆散我们当成她的终身事业,我也见怪不怪,洗了手,打算做点东西给自己吃。 冰箱里除了啤酒和吃剩的豆腐皮什么都没有,冰箱上面倒是还剩了一包泡面。拿下来看看,过期三天。不过这东西防腐剂搁得多,过期了倒也不怕。刚要撕开,就被人夺过去。 “多久了?过期了吧?”程远风一边说一边检查日期,看过了,顺手扔进垃圾桶,“出去吃吧。” “吃什么?”我解开睡衣的扣子,进卧室换衣服。 他跟在我身后,一路提议。自助烤肉、火车火锅、回转寿司,每说一样,我的胃就抽一下,最后把外套往床上一扔,说:“你要是没有好提议,我宁可把那包泡面捡回来。” “那去吃面吧。”他举双手表示无奈,“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吃学校门口那家西红柿鸡蛋面么?” 以前读研的时候,他来接我下课,两个人去学校门口的小店吃一碗鸡蛋面再回家。前几天有学妹联系我,假期想到公司实习,聊起来的时候顺便问到那家店,竟然还在,并且在校内开了分店。晚上回来,我随口提过,没想到他倒是记住了。 坐在车里心情复杂,忍不住掏出手机想给蒋磊发短信,敲了几个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取消。程远风看到了,清清嗓子说:“我妈说那天去医院遇见你了。” 我“嗯”了一声。 “你陪朋友去的?那天那个朋友?你跟他打电话那个?”他问。 我点点头。 “他怎么了?” “很好。” “小韵,不是说好了不再跟他来往?”他皱着眉头,把车速提了一档。 “我当时应该没答应你。”我把手机装进口袋,“交朋友是我的自由吧。” 抓着方向盘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仿佛克制着怒气,就车速而言,他没开车门把我推出去都算给我面子。我抱着胳膊看窗外,看上去若无其事,甚至比他还生气,实际在盘算万一他发难,我该如何自保。 直到到达学校后门,他才开口,一句话,就让我所有的盘算落空。 “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这句话还算数么?” 我解开安全带,小心打开车门免得碰到停在隔壁的车,他在身后低不可闻地喊我名字,我也装作听不见。好像只要这一秒变成聋哑人,这个问题就可以成功逃避过去。 “小韵!”他忽然探身过来,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回答我!” 你看,果然发飙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没记错的话,是二十四岁吧?”我回头一笑。 他一脸肃杀,抓着我胳膊的手渐渐用力,仿佛又一次想给我捏成粉碎性骨折。 “我现在三十岁了。”我说,“你四岁时候相信的童话,四十岁的时候还会相信吗?” 我甩开他的手,甩得重了,他的手重重撞在车门上。大概很疼,可是这怎么够呢? 我才三十岁,就得了胃癌,明明华山上的道士说过我可以长命百岁的,现在我生命的三分之二都被你截断了。程远风,没有人会好端端就得癌症的。如果不是当初陪你创业时候常常一瓶一瓶往下灌酒,如果不是为了公司的工作加班到两三天不吃饭,也许该死的癌细胞根本不会找上我。又或者,在癌症的早期,我就能发现自己的不正常,如果你让我心情好一点,如果你让我觉得,活下去还是件值得憧憬盼望的事,那我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 而你还好意思来问我,是不是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 怎么可能?! 我现在恨不得立刻夺走你的一切,亲眼看着你痛不欲生! 面馆的生意还是那么好,只是换了年轻的脸孔经营,招呼人的态度不如以前殷勤,但总归还是有礼貌的。我挑了以前喜欢的位子坐下,跟年轻的老板说:“西红柿鸡蛋面,要大碗,谢谢。” 他仰头朝厨房喊了一声,里头厨师答应了,他又转头问走进来的程远风:“您来点什么?” 程远风坐到我对面,果然一只手的手背红肿起来。我就当看不见,低头检查辣椒油和醋是不是都齐全。他叹了口气,说:“西红柿鸡蛋面,大碗的。” 老板答应着走了,他转过头跟我说:“你吃不完大碗的,不是吗?” 我耸肩:“你一个大碗不够吃,不是吗?” 他轻轻笑起来,温柔得就好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因为想追我,所以使尽浑身解数,明明骨子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特别没数的混蛋,还装得像个英国绅士。偏偏我社会经验缺乏,还就上当了。所以我一直没好意思打击程女士,明明是你儿子先追我的,我是被他掰弯的才对。 大概受环境影响,又或者程先生的笑容一贯如此蛊惑,我也忍不住回以微笑。如果没看过的话,程远风的眼神中绝对掠过一丝叫震惊的情绪。我扩大这个笑容,把一次性筷子分好,放到他面前,说:“东仓药业的资金到位之前,设计部绝不开工,这个我都跟部门的人说过了,至于别的事,你来协调吧。”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刹那间跟吃了苍蝇似的,半天,道:“小韵,我们能不谈公司的事吗?” “那还能说些什么?”我问,“还有,上次一系列新品的设计图纸是整个部门加班两天做出来的,我已经承诺过奖金翻倍,人事那边说需要你批准,你什么时候能批准?” “我明天去了就签字。”他说。 我点点头,把筷子掰开,划拉着上面的木刺,轻轻一笑:“现在你想说什么?” 他扶额,无奈笑道:“我本来想跟你回忆过去的。” “可千万别回忆过去。”我把筷子夹在指缝间,像转笔一样转着,“往事不堪回首,我们说说现在。你妈又劝我同意那件事。” 程远风点点头,说:“她跟我说了,她说你不同意。” “程远风,我不可能同意这件事。我说过了,你断子绝孙,我陪你,可是你跟别的女人生孩子,不行!”我的感情酝酿出来,真想一口气喷他一脸口水,可惜不巧,这时候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桌,硬生生把我的话堵回肚子。事后想想,也并非坏事,当时如果说得多了,说不定口不择言。 他一言不发,低头吃面。我一边吃一边把香菜往他碗里扔,顺便扔点西红柿皮进去,他投桃报李,把碗里的鸡蛋都捡给我。我是真饿了,呼噜呼噜吃了大半碗,觉得胃里暖和了点,低头喝了两口汤,把碗往他那里一推。他咬着面条抬起头,对我呲牙一乐,不一会儿功夫,两碗面都见了底。 蒋磊跟我说过,有一种东西是三儿一辈子也别想有的。 我猜这种东西,大约是默契和熟悉。 “我不会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的。”他边说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小韵,你别生气。” 吃完饭,他提议到校园里走走。我无可无不可,他要上演温情脉脉的戏码,我陪同也无妨。我的大学本科不是在这所大学就读,在这所大学读研究生读了一年多,没领毕业证就不念了。严格来讲,重回这里,并没有多少美好的记忆。 他被母亲送去美国后,我实在负担不起房租,只能退掉房子,到学校住宿舍。后来父亲生病住院,生活基本两点一线,学校医院,每天奔波。即便是后来他回国,实际的忙也没帮多少。他在美国学了东西,打算回国一展拳脚,除了父亲和学业,我要忙的反而多出个他。与其说后来我辍学是因为错过考试,不如说在学业和他之间,我做出了选择。 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情侣散步有很多种姿势,我跟程远风就是欲盖弥彰式。不管两个人走得再远,还是能一眼就看穿我们的关系。天早就黑了,学校后门的门禁很松,过了九点再进出也很麻烦。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八点半多了。转过头刚想跟他说回去吧,他手机却响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嘴巴不由自主瘪了一下,这是烦躁的姿势。我耸肩,大概也猜到是谁,说:“您请便。”自己走进旁边的鹅卵石路上去。 |
第8章 2010.11.07 傍晚时分,我到医院去找孟斯齐,今天早上他对我说,今晚要带我参加一场慈善晚宴。 “那里有免费酒水和美丽音乐,希望你会喜欢。”他说。 路上经过一家花店,想着买一束花,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明明外面是寒风凛冽,偏偏店里却平静温暖。 一里一外,似两个世界。 花店开在医院附近,与水果超市和寿衣花圈处在一条街。这里卖出的花朵,会送给情人,亲人,送给活人,病人,还有死人。 这样多么美妙。 我看中一种菊花,鲜黄的细长花瓣堆叠在一起,自内向外卷出,带一点淡淡的明绿,气味清新,沁人心脾。 于是买下一打,叫店主替我包好。 自然不是为了送给他人。不不不,我尚没有那么恶毒,我是送我自己。 我喜欢这种菊花,现时买一束作参照,将来不幸我死,好教孟斯齐知道买哪种花祭坟。 等待时,我无聊的看着满室鲜花,有一枝未开的姜花孤伶伶的插在透明玻璃瓶中,只它一枝,看着怪冷清。 其间又有客人推门而入。 店主在门口挂一串银色风铃,每有客人,便是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我正专心看那枝姜花,未及抬头,手臂已被一只手狠狠拽住。这只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充满力量,抓得我生疼,我又惊又痛的回过头,不经意却看见一张故人的面孔。 “裴即玉!”他似不置信。 “陈尔信,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皱起眉头。 陈某是我英国时的同学,此人持英国护照,早已不是中国人。我离开英国之后,再也没与他有过联系。 “你为什么不回来参加毕业典礼?”他不理我的疑惑,径自追问。 毕业典礼?天,四年前的旧事他铭记至今。我被父亲十三道夺命金牌召回老家,连毕业论文都未及上交,那还顾得上毕业典礼。 想我兢兢业业念数年大学,最后连一纸证书都没得到。我为leo,实在付出良多。 “家中发生一点事。”我对他耸耸肩,语焉不详道。 闻言,陈尔信双眼上上下下,将我全身仔细端详。他一副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半晌才道,“裴即玉,你终于将家产败尽?” 我哑然失笑。 这几日窝在孟斯齐家中,一直未添置新衣。此时身上穿着孟斯齐的衣服,他虽与我身形相近,套在我身上终究略显不合。 他以此以为我家道中落。 但我又想到家中情形,虽未败落,却必然荒凉,不禁恻然不语。 这时我的菊花已经包好,店主问我是否需要附上卡片。我想了想,摇头说谢谢,不必。 有陈尔信在侧,我可不愿叫他看见我做出自己给自己送花的傻事。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现在才想起问我这个问题。 我将花收好,付钱,一边对他说,“我去医院看一个朋友。” “看朋友,送菊花?”他挑眉,“裴即玉,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我懒得理他。 他对我的偏见由来已久,在陈尔信眼中,裴即玉是一切邪恶的化身,恶毒的象征。 一开始时,我们明明是好朋友,也不知为何最后搞成这副样子。 我初到英国,人生地不熟,英语一团糟,功课差到不能再差,又是亚裔,少不得被其他人嘲笑孤立。 幸好遇到陈尔信这同族,帮我练熟口语补习功课,还带我入他的朋友圈。 他帮我实多。 我满以为他会是我一生的挚友,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针锋相对。 起因好像是我升入大学那一年,新生舞会上我喝太多,抱住陈尔信一气喊陆青繁的名字,间或夹杂几句诉衷情的话。 第二天在陈尔信床上醒来,他坐在晨光里面色铁青,问我,“你有喜欢的男人?” 我犹豫片刻,还是不想对他说谎,于是点头。 “他在中国,”又补一句,“就在我家。” 闻言,他面上露出既失望又痛苦甚至有些羞愤的表情。 从此以后陈尔信便逐渐疏离我,甚至在一见面便诋毁我,将我的缺点无限放大,吹毛求疵。 那感觉让我觉得,他仿佛在强迫自己塑造一个一无是处的裴即玉。 不求真实,只要足够可恨。 这种状况愈演愈烈,直至我在路边捡回leo,他与我之间已势同水火,堪比世仇。 没想到今日又会相遇。 这是否即传说中的孽缘? 陈尔信说他也到医院,执意要我同他一起。 我看了看屋外肆虐的寒风,心想离医院不过一小段路,如能少吹一点风,同他坐在一辆车中也不是不能忍受。 在医院停车坪,趁他注意力还在车上,我拉开车门就跑。 陈尔信在我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喊,“裴即玉!” 我头也不回,我才不要和他搅在一起。 我只剩半年可活,只求最后的快乐。 进入建筑物,我熟门熟路摸进肿瘤科。 因怀中一捧黄菊,一路引人侧目。我故作淡然大步朝孟斯齐办公室走去。 站在廊外,不必进入,已察觉一片愁云惨淡,阴雨将来。隔着一片洁净玻璃窗,带着金丝眼镜的孟医生端正坐于方桌之后,在他面前,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似是一对母女。 年轻的妇人愣愣睁着一双美目,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她的母亲抱住她的肩头,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焦急向孟斯齐连发咨询,孟医生耐心的一一作答。 她们都对生命那么迫切。 我知孟斯齐一时半刻离不开身了。 在门外站了片刻,自觉无趣,又成电梯下去,在大厅随便找个位置坐下,看人来人往各色众生,一边等着他。 坐了一会儿,便看出来,凡是出入医院的,不论是医者是患者,面上一律都缺乏表情,好似人人脸上都蒙着一层青白人皮面具,面色阴沉灰白。 又逢黄昏之际,魑魅魍魉纷纷现身阳间,整个大厅笼罩在冷白灯光下,我真仿佛置身阴世。 不禁打了个寒噤,从脚底层层涟漪似的递到头顶。 心中自我调侃,难怪孟斯齐喜欢我。每日见惯这样人物,自然对我刮目相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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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2019-09-03 11:08:20 我曾经趁他不注意翻过他的手机,宋晓的电话几乎每天都会打来,通话时间有短有长,但无一例外,都是接听,没有拨出。他刚跟宋晓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天真,问他我究竟哪里不够好。每次问着问着,他就开始烦躁,跑进书房关上门一整夜不出来。后来也不去干这么丢人的事了,在家里想了一天一夜,跟他摊牌说分手,被他打了一顿。 扯远了。 沿着鹅卵石路走过来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电话才打完,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朝我挥手。我走过去,说:“我们回去吧。” 他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深吸一口气,说:“不是宋晓。” “是也没关系。”我说,“我感觉这样不好,程远风,你这样很不厚道。你喜欢的毕竟是人家,又把人家当个三儿包养着,人家多难受。咱们已经没感情了,你要是觉得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说踹就踹了对不起我,就给我点钱补偿。你的公司还是你的,我给宋晓腾位置。” 他手插口袋,没吭声。 “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好好考虑,这样耗下去,我是没所谓的,小心人家不跟你了。”我快走两步,拦住要关门的门卫,一闪身出了门。程远风紧随其后,一路上跟被人切了声带似的,连个喘气声都没有。他这个反应,我反倒有点担心自己激将法是不是用过了头。万一人家这时候来一句“没问题,明儿个我就给你开支票”我可如何收场。 但程远风就是程远风,大多数时候,激将法对他是管用的。 上了车,他并没有着急发动车子,安全带抓在手里,一字一顿地问:“这件事,你在心里想了多久?” “很久。”我说。 “我跟你说过了吧,分手你想都不要想,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哪也去不了!”他一松手,安全带反弹回去,打得车壁闷响。 我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小韵,”他几个深呼吸,声音虽然还是生硬,语气却软下来,“我们之间并不是没有感情,你不要每天胡思乱想,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 说得好像我找茬一样。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转过头,装睡。吃面时候难得的一点点温馨气氛都没了,我心里不是不惋惜的。即便是以前,他的脾气也算不上好,吵架吵得凶了,动手是常事。两个大男人在家里挥拳头挥得一屋子狼藉,好几天不说话,收拾家具的时候笤帚和拖把碰一起都能再打一架。后来宋晓的事被我发现,他的脾气却好像有了点变化。当然生气发火的时候还是一样恐怖,那操性让人打心眼里想弄死他,但平时却比以前温柔了很多。情感上不愿意承认,一厢情愿觉得他哪里都十恶不赦,理智上…… 理智上他也是个混蛋! 对我好有个屁用,杀了你给你买个好骨灰盒就不叫杀人犯了? 把车停好,两个人一起坐电梯到楼上。我到底不是胆大的人,站在电梯角落,离他远远的。他按下按钮,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我。 “小韵。” 我抿着嘴当没听见,他忽然一步跨过来,在我的惊呼还没出口的时候,严严实实地堵在里面。 我使劲推他,可这人这些年越发强壮,骨头外面结结实实一层肌肉,不开起重机来只怕弄不开他。不管怎么打都没用,刚想咬他,却被他捏住了下巴。我微微放软了身子麻痹敌人,猛地一脚! 老子这一下不废你一辈子也废你三个月! 他疼得叫都叫不出来,眼睛里都是疼出来的眼泪。我心情大爽,真想立即告诉蒋磊什么回忆过去的美好,什么怀柔战术,什么夺回渣攻的心再让他什么也得不到,通通放屁。 早该踢他乃至剁他! 我擦擦嘴,冷笑道:“程远风,我警告你,别再碰我,一股厕所味,你不嫌恶心我还嫌呢!” 人不能太得意。 第二天我就发烧,整个人烧得脱水,瘫在床上,连活动手指的力量都没有。耳朵里听到程远风起床,厨房里锅碗瓢盆乱碰,间杂着流水声,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胃里空空的,火烧一样疼。蒋磊对我说过,接下来,发烧是家常便饭,低烧会让我整个人仿佛整天走在棉花上,浑身没有力气。由于我的癌细胞往淋巴转移,直接影响排毒,脸色蜡黄是不必说的,最明显也最快的症状是,我开始便秘。 便秘是早就出现了,脸色也的确一日不如一日,可发烧,今天是第一次。父亲当时第一次高烧不退,是他住院后第三天。他的癌细胞最后转移到胰腺,每日痛不欲生,一辈子的体面人,去世前却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要,大哭痛骂,只求医生打一针止痛。 我闭上眼,把头埋进枕头里。嗓子里干得很,张张嘴,却说不出话,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头一歪,又睡死过去。不知道迷迷糊糊睡了多久,被一只手抱起来,探着额头,用非常震惊的声音说:“小韵,你怎么发烧了?”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恍恍惚惚好像还是以前生病的时候,感冒细菌好像侵占了我的神经系统,控制着我每一个细胞,向这个人示弱撒娇,告诉他自己难受。程远风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摸摸我发烫的额头说:“是不是昨晚吹了冷风冻着了?你哪里难受?” 我摇摇头,他的指尖有些凉,一下子唤回我三分神智,知道这已经不是以前,便不再无用地撒娇。他张开嘴,发出那种好像撕报纸一样的声音,表示自己说不出话。他赶紧倒了杯水给我,不习惯伺候人,把我给呛着了。我趴在床边猛烈咳嗽,咳出一口痰来,嗓子眼这才舒服了些。五脏六腑好像都着了火,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癌细胞在攻城略地,就像十三世纪的蒙古军,所向披靡。 程远风到药箱给我找了药,倒在手心里叫我和水吃下去。我捧着杯子,咕咚咕咚,把水喝了整整一杯,觉得不够,捏着杯子表示还要。他又倒来一杯,一边喂我喝下去一边说:“要不要去医院?” 我赶紧摇头,心想去医院,那我胃癌的事不就立刻真相大白。 他见我喝完了,说:“小韵,听话,你知道自己烧到多少度了吗?咱们起床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我还是摇头,腰上用力,不要他扶,一点点往床里挪。他追过来,重新把我搂进怀里,声音更加柔软:“听话,去医院,打个点滴,好得快些。” “我,不去!”我嗓子哑着,吼出来大概非常难听,可震慑力也强。 他叹了口气,说:“那你怎么会好呢?”过了会儿,轻轻在我额头吻了一下,“肯定是昨天吹了冷风的原因。” 我闭上眼,想再睡一觉。父亲那时候就是这样,发烧了,吃点药,睡一觉,自己就会痊愈。痊愈不了,就会习惯。说白了,人的体温是三十六度和三十九度,差别不大,习惯了都一样。被人搂在怀里睡非常不舒服,我皱着眉头扭,想叫程远风自觉松开我。他大约在注视我,看得我闭着眼都觉得难受了,才肯把我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门。 又睡了不知多久,胳膊被人拿出被子。我不知道程远风又要搞什么把戏,运足力气把胳膊抽了回来。耳边却听见一声绝对称不上熟悉的笑,接着,程远风有点无奈地说:“小韵,我叫了医生来。” 我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这就是那种上门给人看病的家庭医生,只不过我更喜欢叫他们做赤脚大夫。我把头偏向另一边,摆出你们多此一举,赶紧带着东西滚蛋别打扰老子睡觉的姿势。没想到医生竟然不依不饶,掀开被子来抓我的手。 我刚要挣扎,程远风竟然一起过来帮忙,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下,我终于被四仰八叉按在床上。医生大概是留过洋的,把老祖宗“望闻问切”这一套全扔了,只听了听我呼吸翻了翻我眼皮就扯本子开药方。我用目光询问程远风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如此医术高明能掐会算的大夫,这位大仙竟然又开口了。 “病人平时好有个头疼脑热,或者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程远风是诚实的人,他都没仔细想,就说:“他胃不太好,以前胃出血过。” |
第9章 2010.11.07 忽而眼角掠过一抹熟悉身影,如一根长刺扎入脑海深处。 我猛地站起身,身边有人转头惊诧看我,但他的惊诧决计不会大过我。 因为我看见林铭,他陪在一个男人身边,但那人不是何厉! 内心有个声音对自己大声疾呼,裴即玉,不要去不要去,林铭在谁身边关你何事,你休管闲事,休管闲事! 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朝那边走过去,悄悄更在他们身后。 他们两人进入电梯,我记住楼层,一等电梯下来,立即跟上。 迈出电梯,适逢两人分开,那陌生男人对林铭吩咐,“你等在外面,不要乱跑。” 口气亲昵,绝对不是我误会。 一待男人进入病房,我立刻现身,一把将林铭拉到一角僻静处。 “你……”我张口欲质问,却一时语塞。 我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林铭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见是我,缩起肩膀,垂下头,似乎想要后退却不敢。 这副我见犹怜模样,叫我心中一点燥气无踪无迹。 我叹口气,尽量让声音不太恶劣,我对他说,“你敢背着何厉同其他男人在一起,还要命不要,何厉会杀了你。” 呵,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林铭说出这番话,我竟在劝他回到那人身边。 话一出口,立时为自己尴尬。 林铭却抬头看我,眼神似怯怯小鹿,张张口,欲言又止。 最后他小声说,“是何厉将我送走。” 我愣住。 “最近他脾气变差,常常喝醉酒,有一次聚会上,有人向他要我,他就将我送给人了。”林铭声音柔柔软软,“裴先生,我想他是在找你。那天他喝醉酒,抱住我喊你的名字,他很痛苦,在梦中唤你:‘裴即玉,你回来,回来!’他十分想念你,你为何不回到他身边?他为你那样憔悴。” 我目瞪口呆。 身体里起了一股战栗,震荡我身心。 紧紧合闭嘴唇,我对自己说,裴即玉,你不要再做梦。 你不可再相信那个人。 你若回头,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 林铭很快回去。 我仍站在角落里发呆。 一个声音将我从亦真亦幻的梦境中叫醒,我定定视线,是陈尔信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往日这张脸多么讨厌,此刻却真正可爱。 陈尔信见我便没好气,哼了一声,问我,“裴即玉,你怎么不跑了!” 我似哭似笑的的看着他,并不与他斗嘴。 他被我这异常的表情与态度吓到,踌躇片刻,放软声音,问我,“你不是去看朋友?” “他没空见我。”我说。 陈尔信看看我仍抓在手里的菊花,半天奔波,早已瓣瓣颓靡。 “你该改改你的脾气。” 他又自以为了然一切,仿佛看到我被朋友赶出门外。 我被陈尔信的自作聪明搅得哭笑不得。 “我走了。”我说。 他不让。 “看你这副样子。”他可怜起我,“跟我走吧。” “去哪里?”我奇怪。 “去看我表妹,就在这一层。” 也不征求我同意,拉着我就走。 这一层都是特殊的单间病房,房内设备齐全,如豪华酒店,能住这一楼的,非富即贵。 “你表妹生的什么病?”我任他拉着我,随口问他。 “她不小心流产。” “噫。”我停住。 陈尔信回头看我,“你又怎么了?” 我皱眉看他,“真是你表妹?” 口气十分之怀疑。 搞不好是他秘密情人,为他伤情伤身。 陈尔信顿了片刻才明白我脑中所想,不由大为光火,“裴即玉,你可以再龌龊一点!” 又叹口气,对我无奈道,“真是我表妹,她正与丈夫办离婚,孩子是吵架时,被男方推搡在地才没的。” 我明白了。 我又问他,“你表妹离婚,你凑什么热闹,难不成你这学英美法系的还想来中国撒野不成?” “我表妹嫁给黑社会,她父母都在英国此际不便脱身,特遣我先来为表妹撑撑场面而已!” 陈尔信对我有些无语。 这下没有误会了。 进去探望他表妹之前,陈尔信一把躲过我手中的菊花,顺手扔进墙边的垃圾桶。 我瞪他,“你作什么!” “难不成你想带着菊花去看我表妹!”他瞪回我。 我想想也是,但仍觉惋惜,我是真喜欢那花。 留恋看一样垃圾桶中那束菊花,这本是我送给自己的。 进去一会儿之后,我便后悔了。 陈尔信的表妹与平常弃妇无异,花容惨淡,红泪阑干。她哀戚的拉住陈尔信,一声声叫着,“表哥表哥,你一定为我做主。” 眼泪似鲛珠滚落,湿了两边面庞。 随陈尔信来本是为了消遣,这下成了煎熬。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为他离开父母,自英国漂洋过海嫁给他,他却为另一个人这样对我,他竟不要我!”表妹悲愤的说,“我为他失去一切,他反笑我自轻自贱,不知自爱。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忽然坐不住,仿佛有千根银针刺着我。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惊得表哥表妹两个人齐齐回头看我,脸上表情尚停留在刚才那出戏中。 我这才惊觉自己脊背满是汗水。 我说,“我有事,我要走了。” 我转身就走。 陈尔信追出来,他拦住我。 “裴即玉,你什么意思?如不耐,你直接对我说!” 陈尔信口气不好,我刚才无理行径惹他不满。 我抬头看他,自他瞳孔中看见一张面色煞白的脸,仿佛盖上四片棺材板,就可直接入土。 我不敢告诉他,我自刚才那怨妇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此刻才发现,我曾经就是那样,丑陋的让人心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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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2019-09-03 11:11:56 医生一听,简直大喜,把本子往医药箱一塞就说:“哎那他是不是吃得不合适了,肠胃型感冒?正好我研究生研究方向跟胃病有关系,我看看。” 我操你妈!有力气我早骂了,老子都便秘一星期了,肠胃型感冒个屁!你研究胃的看不出胃癌晚期?把毛手从老子胸脯上拿开! 我没力气喊,也喊不出来,瞪完了医生瞪程远风。程远风接到我的目光,还非常温柔地笑了笑,说:“别怕。” 怕你个头!你二哥又不疼了是吧?! 医生在我胸口按了半天,按得我胃更疼了,末了,抬起头,想了半天,说:“没什么大问题,这几天吃点清淡的,好消化的东西。打着点滴睡一觉,晚上就退烧了。” 点滴打上,昏沉的感觉又渐渐袭来。程远风坐在床边,帮我拉拉被子,我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昏睡间,听到他在外间走动着打电话,偶尔蹦出类似“并购”这样的词汇,让我忍不住分神去想他又在动什么坏心眼。我已经没什么钱了,如果不是遇见蒋磊,只怕根本过不了如今这么洒脱。 真可笑,我有情人,有工作,有家,却还要依靠一个认识了不过两个月的陌生人。 脑子里一转,头就开始疼。翻个身,丢开点滴管,接着睡。这一觉直睡到晚上,浑身的汗出了几遍,床单都湿了。我浑身难受,想起来换身衣服,却四肢酸痛不愿意动。过了会儿,就听到脚步声,程远风走进来,帮我拔掉针头。我哼了两声,身子一侧,被他打横抱起来。 温热的湿毛巾擦掉身上的汗,换上一套新睡衣。接着,用被子裹起我,放在椅子上坐好,又换下被汗湿透的床单。我拽着被子,大约是出尽了汗,身上虽然仍旧没力气,但并不像开始那么难过了。他把湿床单扔在地上,回头,没想到我会醒,笑道:“好一点没有。” “我大概不烧了。”我说。 他过来摸摸我的头,把体温计塞到我腋下,说:“饿了吧?我煮了粥,给你盛一碗。” 我点点头。他把我抱回到床上,看了看时间,捡起床单走了出去。我张张了嘴,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很想问问他,昨晚那一下,现在还疼不疼。 不一会儿,传来洗衣机注水的声响,我有点口渴,直起身想倒点水来喝。刚走到外间,就听到“嗡嗡”的声音,环视一圈,果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在震动。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往厨房看。他不知道在切着什么,刀碰击菜板,“砰砰砰”。我趿拉着拖鞋,弯腰拿起手机,本想给他送过去,可扫了一眼号码,走不动了。 是宋晓。 神使鬼差,我就给接了。接通后,两边都沉默了一下,接着,宋晓那边传来气急败坏的诘问:“程远风!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是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么,你又想到什么借口了?我告诉你,我再等你半个小时,还不来,后果自负!” 我微微皱眉,这语气,这态度,大概很多年没人敢跟程远风这么说话了吧? 要搁以前,他爽约,我还会打电话痛骂。这两年,我是懒得管了。他不来,我就自己点餐自己吃完,反正再晚他都会回家睡觉,我大可以第二天早晨趁他没醒好好踢他两脚解气。 我没回答,手里捏着手机无声地笑。那边得不到回应,负气道:“喂?你听不到吗?你说话!” 我当然不能说话,我急死你。 他果然急了,语气开始软下来,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西餐?没关系,我们换一家店,你想吃什么都行。远风,我妈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我把咱们的事都跟她说了,你好歹过来见见她,别让我下不来台,好不好?” 呦,拜见双方家长啊,这事不能马虎。我赶紧转身,想转身到厨房通知程远风。没想到他就站在我身后,左手一碗粥,右手一碟子小咸菜,表情有些晦暗。我耸耸肩,把手机直接贴到他耳朵边,顺手端过粥和咸菜,一个人走到茶几上大口大口地吃。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对电话那头的人吼了句:“以后再说”,果断干脆挂了电话。 “小韵……”他深吸一口气,刚开了个头,那边电话又打过来。他又想挂断,我叼着咸菜摆手:“快接快接,丈母娘不能得罪。” 我不该如此善良建议的,程远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直接关机。 我仰头,把碗底吃进肚子里,哀叹:“完了,你得罪了岳母,聘礼要准备双份了。” “秦韵!怎么病了都管不住你那张破嘴!”他恶狠狠把我的碗夺去,一会儿,又盛一碗,坐到我身边看我吃。我吃了半碗就吃不下去,如今胃容量急剧缩小,八成癌细胞已经占据半壁河山,正打算江山一统。他见我吃完了,也不嫌我,就着我剩的一点咸菜,几口把剩下的粥喝干净。我揉着肚子靠在沙发上发呆,没想到这人忽然过来扯我衣服。 “我是病人!”我大叫。 “没打算对你干什么!体温计呢?”他语气不善。 我一愣:“不知道……忘了……” 他“腾”地站起来,语气里又是无奈又是烦躁,说:“敢给我打了,我……” “我”什么,他没说,到卧室找了一圈,在枕头边找到了。气冲冲走出房间,我拿着手机,挑着眉毛,比他更不高兴:“有人给我打电话,你接了?” 他点点头,说:“你出车祸怎么不告诉我?” 你跟三儿都缠绵到厕所里了,还顾得上我出不出车祸?我直接拨回去,4S店竟然还有人,跟我约了后天下午去取车。 “你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他递上一把药。 “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蒙古大夫?”我指着一把红红绿绿的药片,“这都是什么?杀人用得着这么复杂?” 程远风先生咬牙切齿:“对,就是杀你,你吃不吃!” 我的眼神在他和药之间几个来回,欣然接受:“吃,反正就算我不吃,你也有的是办法弄死我。” 到底是年轻,身体的抗击打能力也好很多。记得父亲上次高烧不退,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只用了三天,就又活蹦乱跳。只是到底留下后遗症,每次吃了东西就开始胃疼,偶尔还往上咳血丝。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关掉,拿起手机拨号,第一遍拨过去没人接,又拨了第二遍。对方这次接得很快,声音也充满惊喜:“你终于想起我了?”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拖进回收站,点击清空,笑着说:“怎么敢忘了大师,大师就是我感情道路上的指路明灯啊。” 蒋磊满意地嗯了两声,说:“怎么这几天消失了?” “我生病了,发烧。”听到那边传来询问的哼声,我接着说,“没有理由的发烧,而且,我的上腹部出现了那种肿块。” “这么快?!”蒋磊的声音沉下来,“我给你的药你是不是一点也没吃?” “吃了,不过经常忘。”我揉揉额头,“我们不说这些,说点正事。如果我只给你一个季度的账目,你有没有办法看出哪里不对?” “怎么了?” “我怀疑程远风又在玩什么经济把戏。我对经济不精通,会计把上个季度的账目给了我,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哪里不对。你不是很擅长?帮我看看。” “这可是你们公司的账目,你放心给我一个外人?”他轻笑,“你就不怕我看出假账给税务局举报?”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我自己又看不懂。更何况,你不是比程远风有钱很多,还在乎这些?”我玩着桌上的签字笔,“不仅如此,我还想借你的神通广大查查程远风成立的那家皮包公司。” “你说他用来转移资金的那家公司?” “我跟他认识七年了,他还没二到为了找小三又怕我拿钱走人成立一家公司的地步。他成立这家公司肯定有更重要的目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蒋磊禁不住笑起来:“你终于发现了。在你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怕你跟他分手就成立一家公司,他也太小题大做了吧。现在成立一家公司的手续多么繁琐,况且这家公司是两前成立的,法人不是他。” 三年前成立的? 我再迟钝,也知道两年前他肯定没有出轨,而且我们的生活风平浪静,唯一的波折就是那时公司出现了短暂的资金链断裂。而程女士的及时融资让这次公司成立来最大的危机悄然消弭于无形,但那时的手忙脚乱,让他怎么有时间再去成立一家皮包公司? “你什么时候查到这些的?” “你跟我说了之后,我觉得不对劲,就查了一点。但是说实话,你觉得这其中有内情,我也基本同意。因为对于这家公司,我查不到太多的内容。”蒋磊说。 我沉吟半晌,说:“我先给你把账目发过去,你看一下。这家公司的事情你也顺便查着,我这边看看能不能从程远风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他打了个响指,瞬间变身八卦男:“据我所知,除了老板以外,会计无权把账目复制给别人吧。” “可我是他们老板的相好啊。”我翘着二郎腿,“我施加点压力,她当然就会给我,再施加点压力,她就会以为是老板同意我看的。” “哦哦,”蒋磊恍然,道,“我得赶紧给会计去个电话,以后我老婆查账,不行!” |
第10章 2010.11.08 “我身体不舒服,我要回去了。”我向他道歉,“刚才真抱歉。” “你脸色十分不好。” 他信了我随口的说辞,口气十分担忧。可见我脸色真的很难看。 陈尔信终于不再纠缠我。 “把你的号码告诉我。” 我摇头,“我没有手机。” 那日离开何厉,手机扔进垃圾桶,再也没有添置一部新的。 他皱眉,“那把你的住处告诉我。” “我暂时寄住他人篱下,尚无定所。” 陈尔信倒吸一口气,“你怎么能落魄至此!” 我对他苦笑,摇摇头不语。 他沉吟,“今天我有事,以后联络你。” 他把自己的手机塞进我的手心,“你拿着,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不想要,欲推回。 “拿着!”他声音陡然拔高,好像真的生气,“你不要这样倔。” 我找不到借口,终于还是收下。 坐电梯下楼,在孟斯齐办公室外的长廊里坐半天,才渐渐恢复过来。 天色渐渐黑,冬日的光明总是太过短暂,而黑暗却仿佛无穷无尽。 孟斯齐终于打开门走出来,他朝我走过来,轻声喊我,“即玉。” 我抬头,他的面部在走廊的灯下笼着洁白柔光。他穿着一身妥贴的黑色西服,整个人显得十分之挺拔,外衣被挽在手里。 “今天怎么穿得这样英俊?”我称赞他,“和你走在一起,我简直无地自容。” “因为今天要参加晚会呀,”他低头看我,“你怎么穿成这么随便。” “会邀请你这小小医生的酒会,这身还不足以应付?” 我站起身,笑他。 衣服虽不崭新,但当初入手时仍价值不菲。 当时自孟斯齐处拿到这些衣服,还稀奇,他不过一个普通大夫,竟会买这样昂贵的服装。 他笑一笑,点头,“是,若是你便足以应付。” 直到我到达晚会现场,才知道,这一身,实在不足以应付。 本市有名的天宝大酒店顶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人谈笑风生,气态从容。 门口侍者过来为我们脱下外衣,而后躬身退下。 我愣愣看着眼前的富丽堂皇,转头对着孟斯齐,“足以应付?” 他仍笑一笑,对我点头,“是,足以应付。” 我并没问他为何接到邀请,来这里的人分明都是有钱人士,上流阶层。每个人都有一点秘密,我会等他告诉我。 甫一入场,我便灰溜溜找个角落装透明。 孟斯齐挑好食物,将盘子递给我。 他无奈对我说,“你大可放轻松一些,不必拘谨。” 我叉一口食物放进嘴里,瞪他一眼,怨他没有大力提醒我,叫我自以为是,现在可好,处境这般尴尬。 “我怕他们将我当做侍应生。” “不知是谁刚才满不在乎,还对我说,足以应付。”他促狭的看我。 我顿时没了底气。 “不必管我,食物与美酒足可叫我放松。”我嫌弃似的赶他走,“你且去忙你的。” 他明了的笑笑,似乎看穿一切,愈发叫我丧气。 “你可放开胃口,这里的女人忙着减肥,男人忙着交谈,所有食物形同虚设,不必为主办方节省。” 啧,孟大医生也会揶揄别人。 孟斯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西装革履华服香肩之间。 我坐在一旁吃得不亦乐乎。 我对这样的场合并不陌生,小时候家里开宴会,佣人会为我套上小礼服,然后母亲领着我下楼,让一堆陌生的人捏我面颊,称赞,“好可爱的孩子。” 不过母亲过世之后,家中再也没有欢笑。 想起往事,我心顿时又郁郁,一时失了胃口。 眼睛下意识的在人群中来回搜索,只有他能让我安心。 却不意看到一张脸。 我以为是错觉,闭起眼,再睁开。 仍是那张脸。 是梦境里的那个小小少年。 刹那间我被钉在回忆里,浑身一动不能动。 周围的声音似隔着一挂瀑布,自我耳边哗哗流走,脑海最深处有个声音大声朝我喊:快逃快逃,快逃! 但偏偏动弹不得。 他与红色礼服的女子谈话,手里拿着一杯酒,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有侍者走过他身边,他轻轻侧身,把手中高脚杯放入托盘。 然后他轻轻抬起眼,视线恰好扫到我这边。 那双鹰一样犀利明亮的黑眼睛。 他看见我! 刹那间感知恢复,我霍的站起来。 他拨开人群朝我走来,行动间似带急切,众人渐渐看他。我站在那一角却仓皇如过街老鼠,脸色苍白,手指都轻轻颤抖。 我都不知道我竟这么怕他。 他过来做什么?再来对我说一遍,裴即玉,我不要你了? 我满是惶惑,我对自己说,裴即玉,快跑呀,不要再给他伤害你的机会。 可是两只脚偏偏迈不动步。 “即玉?”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我大梦初醒似的转过头,看见孟斯齐关切的脸。 霎时如蒙大赦,抓紧他的袖口,“我们走。”我几乎是在哀求。 他一怔。 那边leo已经近在咫尺。 “那么我先走。” 我等不及他回答,欲转身。孟斯齐抓住我,他说,“我们一起走。” 我松口气,与他两人急急离开。 我听见有人在我背后大声喊,“裴!” 我没有回头。 不要回头,否则与往事重逢,教你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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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2012-04-19 21:25:44 自从有了三儿,我跟程远风就再也没一起回家过。他下了班的生活我不干涉,他同样也不插手我的生活。大约是上午跟蒋磊通话让我心里有底,这一整天状态都很好,前几天头重脚轻的症状基本消失,在电梯里遇见客服部的美女还饶有兴致聊了几句。 人家都说胃癌患者到中晚期时,食欲会明显减退。我觉得自己倒是没什么减退,只是一想到吃饭这件事,就条件反射一样胃疼。后来就慢慢明白过来,光是这疼,都能让你再也不敢想吃饭。 我捂着胃窝在沙发上看书,可看着看着就走神了。不得不承认,一旦开始怀疑,疑点就越来越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避开我鬼鬼祟祟打电话,有时候对着电话那边气急败坏,就会听到他在指点着什么。我向来对经济不敏感,也懒得管这些,公司账务之类的他看得懂就好,我只管低头做设计。 可被他算计一回之后,就不得不加倍小心。 看了会儿书,钟表的时针指向七。我把书放在茶几上,胃疼得打哆嗦,不得不起身去拿止疼片。站起来的一瞬,忽然像被一根很尖的棍子顶住胃部,眼前一片黑暗,连带着身体各个部位不受控制,整个人重重跌倒在地上。 “小韵,小韵?”过了不知多久,被人晃着肩膀喊,才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程远风大衣未脱,脸着急得狰狞。 我支撑着身体坐起来,面前一片狼藉,连衣服都湿了大半。大约摔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去扶身边的东西,反而带掉了茶几上的水壶,冰凉的水洒了一地。 “我没事。”我揉着头,连自己的声音都像远在天边。耳朵里不停耳鸣,脸烫得像要烧起来。 “没事会晕倒?”程远风皱着眉头,拧着我衣服上的水,“哪天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检查,”我撑着沙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就是晚饭没吃,低血糖。刚刚起得太急,供血不足。” 他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跟在我身后走进卧室,看着我换衣服,恨道:“晚饭没吃?我看你最近根本就没有正经吃饭的时候!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这衣柜里的衣服有一件你穿着不显大的吗?” 我被他说得胸腔火起,猛地把衣橱门一关,道:“你怎么那么烦?我吃不吃是我的事,你管好宋晓就行了,少来跟我装温存!” 他被我吼呆了,眼睁睁看我换好衣服出门,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其实他说的不假,今早起床我还对着镜子数自己的肋巴条。深吸一口气,那一根一根简直呼之欲出。但这才刚开始,父亲在去世前的一个周迅速地消瘦,比起他那时,我这又算什么呢? 拿着笤帚扫碎了的玻璃杯,头重脚轻的感觉又回来了。越是弯着腰低着头,越是觉得自己要一头栽倒。撑不住的前一刻,有人夺过手里的东西,冷哼一声:“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每年到这个时候心情就不好。” 真是无稽之谈,心情不好这东西难道是大姨妈,每个月一次有规律有流量? 我运足中气瞪他,他浑然不觉,扫干净满地碎玻璃碴子,抬起头,瘪嘴道:“后天是你父亲的忌日,你忘了?” 我呆在原地。 他把玻璃碴子倒进垃圾桶,回头,叹着气说:“元宝和纸钱我都买好了,在后备箱里,后天的会议取消了,我陪你去给爸爸扫墓。” 我怎么会把父亲的忌日忘了呢? 我抿着唇,使劲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可心里就是无比委屈。 以前,每次难过无助的时候,即便明知父亲已经去世,还是会去想,如果父亲还活着,就有人安慰我,用并不伟岸的身躯把我挡在身后。这样想上一遍,也许还是委屈难过,但想上十遍二十遍,就会觉得有用不完的力量。所以每年去给父亲扫墓,都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把要对父亲说的事写在一张纸上,一件一件说给他听,希望他托个梦,告诉我怎么办。 可今年我怎么会忘了呢? 我又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无论说什么都是难以启齿,只要想到当初在他弥留之际对我说过的话就难过。 好好活着。 对不起爸爸,我不仅活得不好,而且。 我快死了。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那些母亲坐在床边给自己讲故事的美好童年,我一点也没有经历过。我以为所有的小朋友都有这样的童年,父亲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在灯下彻夜阅读抄写备课,而我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跟墙上的倒影玩。 后来慢慢长大,变得沉默而内敛,永远没有办法好好融入集体,就像父亲。 不管后来再怎么逼自己变得八面玲珑,变得开朗阳光,可面对父亲的时候,我却好像还是那个长手长脚的少年。背着半旧的书包,一级一级,规规矩矩走家属楼断裂的楼梯到顶楼。自己取钥匙开门,自己准备晚饭,躲进屋子里,面对着一整面白墙,给自己写信倾诉。 程远风拿扫帚扫开父亲墓碑上积累的尘土,清理了前前后后的落叶,跟我一起跪在父亲面前。老家有个规矩,给父亲上坟,子孙必须跪着,听老人的教诲。我把鲜花放在父亲墓前,从袋子里取出一摞纸,数出十二张,点燃。 父亲一辈子不信那些规矩讲究,书架上整齐码着一列马克思主义真理,面对上门传教的基督徒疾言厉色。可临终时,却连巷口张贴的小广告都不放过,坚信给小鬼烧点钱,小鬼就能放他一马。我把燃烧的纸丢进铜盆,又数出十二张,扔进去。 “前三次十二张是给小鬼的辛苦钱,各位莫要难为我爸爸,我爸爸是个好人。”我抽噎了一下,再数出十二张,丢进去。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好像小鬼哄抢着把纸钱一抢而光。我探手想丢一个元宝进去,程远风已经丢了进来。 他买了一后车厢的元宝和纸钱,我们两个拿上山顶公墓都废了些力气。刚刚在家里又为去医院的事情吵了一架,他执意要带我检查,我誓死不从。父亲死后,我一直很抗拒医院,有些小感冒,连吃药都不肯,喝一杯热水,蒙上被子睡觉。他跟我吵得不欢而散,独自摔门进书房。我以为他不会跟我一起给父亲扫墓,没想到正换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进了卧室。 “我不去,你爸肯定要给我托梦数落我。”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嘟囔。 你看,他连一个死人都防备。 我不置可否,毕竟父亲泉下有知,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只怕又要心疼得生出皱纹。 我一捏一捏往铜盆中扔纸,动作渐渐机械。母亲是佛教徒,去世后要求火化,骨灰供在庙中。父亲也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本来答应了,在联系寺庙之前,他却变了主意。 “还是找个离得近的地方把爸爸埋了,你又不信佛,把爸爸扔在庙里,你就要忘了我了。”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说:“你不会死。” “谁都会死。”我说。 “那你也不会死在我前面。”他低头,把撑开的元宝折进去,扔进火中。 “为什么?” “你舍得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轻轻笑出声:“你不是还有……”宋晓的名字,我实在不愿在父亲面前提,用沉默掩饰过去。 他抬起头,看了我半晌,继续低头扔纸钱:“那不一样。” |
第11章 2010.11.09 坐楼梯直接到地下停车场。 孟斯齐找到他的车,我站在车边,满头是汗,浑身无力。 孟斯齐打开车门,欲扶我上车。 我却刹那全身僵硬,我看见对面站着一个人,那是何厉。 他眼神冰冷冰冷,他开口喊我,“裴即玉。” 今日出门前应先看看黄历。 今天是我的灾难日,想要努力忘记的人一个个跳到我面前,逼我与之相对。 我愿重新开始,可惜往昔不肯轻易放过我。 何厉朝我和孟斯齐走过来,堪堪停在我们几步之外,定身,盯住我俩。 他似比半月前瘦了,面孔发青,仿佛长久没有休息好。 他看看孟斯齐,再看住我,讥诮说,“我说你怎么舍得离开我,原来傍上孟家大少爷。” 我开不了口。 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侮辱我。 孟斯齐微微上前半步,将我护在身后,“何先生,即玉是我的朋友。” 不轻不重将何厉的话挡回去。 “朋友?也对,床上的朋友也是朋友,”何厉冷笑,“孟大少,那你可知道,你这‘朋友’不久前也是我的‘朋友’呢。” 我脸色煞白。 他的话似锋利薄刃,能将人一寸寸切开。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何必说这么难听的话? “我们的关系用不着你来评判!”孟斯齐微怒,“我们要离开了,再见。” 他让我坐进车里,关上车门,然后自己进来,发动车子离开。 整个过程何厉不发一言,只是视线紧紧盯在我身上,车子驶过他身边,我自玻璃窗里看到他冰冷的眼神。 当车里离开地下停车场,我从口袋里掏出装着阿司匹林的糖盒,倒在手心,即时吞下。 “你有没有事?”孟斯齐关切问我。 此时药效尚未发挥,身体里的疼痛叫我说不出话,只尽力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过一会儿才从痛苦里稍稍回神,我苦笑,“真难吃,阿司匹林就是阿司匹林,染了色也不会变成彩虹糖。” 见我无事,孟斯齐终于松口气。 他自口袋里掏出东西,递到我面前,“给你。”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几颗牛奶软糖。 随手接过,我说,“这样大了,怎么还随身携带糖果?” 他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他轻轻说,“糖果让我回忆起幸福往事。” 他的嘴角带着温柔笑意。 我也有幸福往事,只可惜往往到最后一刻才被冰冷告知,我不过黄梁一枕,醒过来握在手里的,只有一把在睡梦中渐渐化为腐朽的烂柯。 “他对我这么糟,但我仍对他心存眷恋。”我说。 孟斯齐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默然。 “因你爱他。” “不,”我摇头,平静的说,“是因我不够自爱。” 我其实一直明白,只是此刻才敢承认。爱一个人若爱到丧失尊严,那爱已不是爱。 只是我一直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他静静注视我,“有一天你会忘记他。” 我笑笑。 不会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忘记一个人需要的时间太长,而裴即玉的一生却太短。 夜里被旧梦魇住。 梦见英国紫色天空,我回到记忆中的那一年,在弥天大雾中漫步。周围过客行色匆匆,与我擦肩而过,我逆着人群的方向,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地方。 我看到那黑眸黑发的少年,他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一群白鸽惊飞,扑着翅膀飞离,他抬头看我,无数白色影子落在他漆黑双眼,一刹那万籁俱寂。 就这样从梦中醒过来,月白如银,夜凉如水。 一开始,我并不是爱上他。 我只是在他身上看到裴即玉十六岁时的影子,孤独倔强,无处容身。 于是对他说:“如果你找不到地方去,要不要和我住在一起。” 他看我半天,说,“我是leo。” 我向他伸出手,“我是裴。” 那时尚住在学校宿舍,因我私自留了一个陌生男孩留宿,被不容情的舍监轰了出去。 我与舍监争论,“你不能赶我走,我已经付了房租!” 那外国佬毫不动容的对我摇头,“你违反了规定,这里禁止带情人过夜。” 我瞠目结舌。 “他不是我的情人,我只是在街上遇到他!” 谁知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舍监一脸厌恶,“招男妓同样违反规定。” 我简直气结,再也不想和这不明是非的外国佬说话。 转身却与陈尔信撞到一块,他满面阴霾拦在我的路上。 “你招男妓?裴即玉,真有你的。”他阴阳怪气对我说话。 我顿时爆发,指着他的鼻子骂,“与你何干!我就算招男妓也不会找你!” 陈尔信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我将他一把推开,气冲冲往房间走。 他在我背后高声问,“那陆青繁呢?那个人不是还在等你回家?” 我猛地转过身去。 自十六岁孤身来到英国,再也没人在我面前提过这个名字,陆青繁早已渐渐远离裴即玉的世界。只有每月例行一次的电话,隔着千山万水与他无话可说。 他却在我面前提起陆青繁,他说他在等我!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不要他了,早就不要他了!” 我轰的一声关上门。 一时间焦头烂额起来,忙着搬家,找新的住处。 Leo双手插在口袋里,跟在我身后,“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奇怪。 “让我离开就好了,你何必这么麻烦。”他说,“我只是个陌生人。” 我一愣,“可是我答应要留下你。” 他笑了,“裴,你是这世界上所剩无几的傻瓜。” 我不以为意。 终于在附近租到房子,出租者是一对老夫妇。 见到跟随我来的leo,他们立时警惕,“签合约时你没有说你有同性情人。” 经过一连串误解,我再无气力与他们生气。 “他是我的弟弟。”我说。 一对夫妇面上仍带疑虑,却无话可说,我终于有惊无险入住。 外国人对同性之间的情事明明讳莫如深,却偏偏疑神疑鬼,凡事俩人举止亲密,在他们眼中即成暧昧。 在他们面前做人,何等两难。 Leo一直不肯向我吐露他的身世。 我虽一直猜测他独自流落街头的原因,但并不紧逼他自白。人人都有秘密,若有人问裴即玉,你为何独自漂洋过海,我亦不会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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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019-09-03 12:17:34 有什么不一样,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不一样的,不然,他已经有了我,干嘛要再招惹一个宋晓? 大概人病了,脑袋也懒了。以前还战斗力十足,打算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让他体会到十倍于我今日的苦,可现在却都倦怠了。呆坐在办公室一整天,到下班的时候才发现,竟然一天过去了。 因为交待过秘书小姐,所以宋晓的设计稿每天都会送来。也许他来做设计,也是个正确的选择,在经过了最开始的稚嫩后,他的成长只能用日新月异来形容。等到程远风培养出了一个新的设计部经理的时候,也许他就真的不需要我了。 大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幼稚又天真,以为自己的死能够给别人带来伤害,但其实,没有人会在乎。 拜祭过父亲后,又过了半个多月。我不仅拒绝程远风带我去医院检查,连蒋磊打来要求我去复查的电话都拒绝。情绪一直都很低落,这种心情,就像回到当初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明知道这样下去不好,可是不行,走不出来。 蒋磊说,你快要得抑郁症了。 我都快要死了,还在乎什么抑郁症呢。每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胃疼;不管在马桶上坐多久,都还是便秘;根本不敢喝凉水,因为会引发持续一天的胃痛;甚至于,短暂昏厥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上一秒还好端端在电脑前办公,再睁开眼,整个人躺在地上不知多久。 我揉揉额头,近来不仅胃痛,头疼的毛病似乎也跟着捣乱。屏幕上跳动的文字一个也看不下去,索性起身出门。跟秘书小姐说声提早下班,直到进了电梯,那种猛然站起导致的眩晕才结束。 胃癌的一个症状是贫血。 好在还能勉强开车,就算反应比平时慢上半拍,只要控制车速就不会有问题。虽然不是晚高峰,但仍旧有些堵。走走停停,一条二百米的路,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轮到我。 可因为反应慢半拍,硬生生把绿灯慢成红灯。 后面的车泄愤似的猛按了两下喇叭,我深吸一口气,拉上手刹发呆。十字路口东西向的红绿灯坏了,车辆来往全靠交警,怪不得会堵车。我用手托住下巴,刚想趁这几十秒养养神,就听见“呲——”的一声急刹。 在我面前,一个女人腾空飞了起来。 女人骑着电动车,明明交警已经摆出禁止通行的手势,仍旧想趁着对面没车钻个空子。没想到这时左侧来车,两边速度都过猛,女人被高高得顶飞上了天,摔下来时,一地的血。 我浑身颤抖,离合没踩住,车一下子熄火了。 交警吓呆了,过了很久才大叫着“喊救护车”走过去,探探鼻息,默默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女人头上。浅色的警服止不住女人的血,不一会儿就染红了,顺着地上坑坑洼洼的石子缝隙流出来,大太阳下,泛着恐怖的光。 原来死亡这么轻易。 一场高烧就能夺走婴儿的生命,一次淋雨也会导致急性肺炎。也许静静躺在那里的女人,在不久之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个争气的儿子,有幸福的家庭,稳定的工作。她不听交警的指挥,只不过因为儿子明天有考试,她要赶紧回家,为儿子煲一锅鱼汤补充营养。 不论是之前还是以后,也许她都会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刻,短暂的一瞬间,她死了。 我低头,想要摸出一根烟来抽,可手抖得根本拿不住东西,渐渐渐渐,不能自抑地哭起来。 我不想死。 为什么是我呢? 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从来都没有说过谁的坏话,从来都没有背地里阴毒地诅咒过谁,从来都没有为了自己而伤害别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十恶不赦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如果真的做错过什么事的话,也许是我不该跟程远风在一起。 可就因为这个,我就要死么? 我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是怕的。从知道自己病情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害怕。把诊断书用打火机烧掉,灰烬装到一个信封里,寄到自己都不认识的地址,好像不去看,就没有得癌症。拼命去恨程远风和宋晓,诅咒他们的每一天。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蒋磊,要他跟我一起想办法报复这两个人。无数次幻想凭自己的能力让程远风一无所有,哪怕自己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和能力,可想一想,就能忘记疼痛。 我一直不肯承认,也许我刻意加深我的恨意和复仇心,只是因为我更加惧怕死亡。 因为我不想死。 我才刚刚三十岁,人生过了也不过三分之一。我还想躺在田野里画画,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歌,想去喝布宜诺斯艾里斯的瀑布之水,想在马尔代夫的海滩上打滚,想领养一个孩子,教导他成长,看着他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等他长大,送他扬帆起航。 为什么是我呢? 我还有这么多想去做的事,还有这么多的愿望没有达成,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如果我做了一个长达七年的错误选择,那还有下一个七年供我改正。 为什么是我呢? 灯亮了。 有人大踏步走进来。 我抬起头,太强烈的灯光让我眼睛生疼。伸手遮住光,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一边脱衣服,一边自说自话:“怎么不开灯?秘书说你下午三点就走了,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又胃溃疡了?说了要带你去医院你又不去,吃饭没有?” 我心生厌烦,起身往卧室走。起得太急,脚下踉跄。跌跌撞撞调整脚步进了卧室,刚要关门,程远风跟了进来。这个时候,我实在是不想见他,心里波涛汹涌,看见他只会徒增烦恼。打开衣柜,索性出门去躲躲他。 “我跟你说话呢!”他的措辞虽然凶狠,但语气是问询的,“你最近怎么了?精神这么不好,瘦得不像样。” 我摇摇头,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棉衬衫。他又问了一遍,我只觉得隐隐头疼,更加懒得理会。程远风从来不是脾气多好的人,一个问题问上第三遍,已经失去所有耐心。不巧,我也心烦意乱亟待发泄,听他再问一遍,回头,恶狠狠道:“用不着你他妈的多事!” 他愣住许久,眉梢扬起,嘴角下耷,皮笑肉不笑道:“不用我多事?” 我把衣服脱下来,整整衬衫,刚穿进一个袖子,被他拽着胳膊狠狠扔到床上。我眼冒金星,偏头疼“腾”地一下涌上来,耸着肩膀支撑起身体,怒道:“你疯了吗!” 他抓着我的手,把我压倒在床上,本来下垂的嘴角在看到我脸上的泪痕后颤抖了两下,渐渐变成一个疑问的弧度:“小韵,怎么了?” 我咬着牙说:“滚!” 他反复看着我脸上的泪痕,有些难以置信,问:“谁欺负你了?” 我冷笑:“谁敢?” “那你为什么哭?” 我别过头,冷笑渐渐化作控诉的笑意,从淤积的胸腔缓慢涌出。程远风撑着身子,有些不解和迷惘地看着我。 我真是恨极了他这种无辜的表情。 于是我运足力气,一巴掌打了上去。 他被我打懵了,表情僵硬,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我让他更加难以置信地补了一巴掌,疯了一样把他掀翻在床上,对他一阵重拳。好像从认识到现在,我跟程远风的互殴就从来没有胜利过,但此刻除外。他束手无策,狼狈不堪。 我获得了一次不公平的胜利。 打得没力气了,我喘着粗气,间或欣赏一下自己的战斗成果,感到无比自豪和欣慰,仿佛头疼胃疼幻肢疼通通离我远去。他四肢大开,躺在床上,伸出舌头舔舔唇边的血迹,疼得面部狰狞。 下一秒,他把我压在床上,泄愤般吻了上来。 我浑身脱力,他压得我胸口憋气,翻着白眼死鱼一般。亏他还能吻得如斯动情。我后仰着头,躲避他太激烈的追逐。 这么强势,像是要把我吃掉。 “程远风……哈……”我咬着牙,“你给我滚下去!” -----色即是空----- 我只剩下了喘气的力气。 |
第12章 2010.11.10 一日下课,回到寓所,桌上已摆着米饭和三菜一汤,leo端着一部书坐在桌边等我。 我惊奇,“你会下厨?” 我虽不认为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庖厨中人。 “我妈吃不惯外国饭,直到她过世,我都为她煮饭。”他说。 这是他第一次向我提及他的事。 我说,“抱歉。” 他淡淡瞟我一眼,放下手中书,说,“吃吧。” 我吃得几乎落下泪来。 “难怪英国人说,通向男人心的最佳捷径是抓住他的胃。这句话是难得的真理。”我说。 “那么我抓住你的胃了吗?”leo忽然问。 我立刻紧张起来,盯住他的脸看,他也静静看回我,空气在我俩之间慢慢沉淀。 我几乎即时确定,他是认真的。 我面色有些难看,“leo,我不行。” 他扬起一道眉,“别跟我说你不喜欢男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尽量说得委婉,“但我不是那个人。” 他与我有缘相遇,但我不是他的那个人。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间。 我与leo的关系本来可以到此为止,如果没有陆青繁那通电话。 他隔着整个亚欧大陆给我打电话,“听说你身边有个叫leo的男孩子。” 我刹那明白,他一直派人监视我,否则怎么知道这么私密的事。 我握着话筒的手指节发白,“陆青繁,你监视我。” 他不否认,“你可以和他玩玩,但不要认真。”他说。 呵,他用这么淡漠的口气说出这么残酷的话。 数年过去,他依旧没有变,所有感情在他眼中,只担得起“玩玩”二字。除了地位与权势,其他在他眼里一概不值一提。 “陆青繁,你以为我是你?”我语带讥讽。 他不为所动,仍语气平静,“即玉,我以为在英国这么久,你会学着成熟一点。” “我爱与谁在一起不用你管!”我大声,“我会与leo白头偕老,百年好合,你尽可放心!” 我在与他赌气,我恨他无动于衷,从容镇定。 陆青繁在电话另一边叹口气。 “即玉,你这么无所顾忌,总有一天你会耗尽所有天真。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即便我死,与你何干?” 你拒我千里之外,你早就不要我,何必假惺惺关心我。 “父亲很快会知道这件事,你好自为之。”他挂上电话。 我顺着墙壁颓然滑下,手里让拿着话筒,对面只剩蒙蒙忙音,如我这一颗凄惶的心,千万次呼唤,始终得不到回应。 陆青繁言而有信,父亲很快知道leo的事。 他震怒,冻结我的信用卡,发下十三道追命令牌将我召回中国。 我对leo苦笑,“我得回国了,可能不能回来。我会把所有钱都留给你。” “不,我和你一起回去。”他说。 我急忙拒绝,“这次的是与你没有关系,是我父亲误会,你不必内疚。” “但上次我说喜欢你,并不是误会。”他坦然说。 我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一向知道自己内心软弱卑怯,陆青繁拒绝我,教我从此活在幕天席地的黑夜中,所以leo朝我露出的那一点点光明时,我无法不被诱惑。 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为一时的贪心付出那样惨重的代价。 从此失去一切,落入更加黑暗的深渊。 我只不过是,想要一点点爱而已。为何种种最后总是错? 我带着leo回到裴家。 要离开英国时才知道leo从一出生便是黑户。花费巨大功夫才将他偷渡出英国,坐轮船到达南亚,自边境进入中国,一路上我提心吊胆,反倒leo镇定自若。 他安慰我,“不要担心,裴。此时即便被发现,也不过被遣返。” Leo一向比我更像个大人。 他那双幼鹰一般犀利的眼睛中,藏着我不能看清的冰冷光芒。我要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我是如何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一路被他利用完后如抹布随手丢弃,却从来不知。 我果然足够天真。 陆青繁不愧是最了解裴即玉的人。 我叫leo在客厅等着,我道楼上书房和父亲说法。 他点点头,坐在沙发,端着我为他准备的茶水,对我说,“裴,我会一直等到你。” 我心中感动。 到了书房,父亲同我大动肝火。 “我养你长到这么大,你竟给我做出这样丢脸的事,被赶出大学公寓,为一个男人!你还敢把他带回裴家!” 父亲被我气得面皮涨紫。 我本可以想父亲讲明一切,可是我不解释,任由父亲大骂。 因为陆青繁挺直站在墙边,冷冷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想叫他看看,他不要我裴即玉,世上自然有其他人要,我不是没人爱的。 我可笑可怜的自尊心。 我对父亲说,“爸爸,请不要逼我离开leo,我需要他。” 他将一直北宋笔洗摔碎在我身后的墙上,“如果你不与他断绝关系,那就与我断绝关系!” “爸爸。”我恳求他。 “滚!”父亲指着大门。 我心中凄然,最后看他一眼,默默走出门去。 我只是一个胆小鬼,有人肯真心爱我,我只有这一个机会,我怕就这样错过。 Leo说他等着我。 他与十六岁那年的裴即玉这般相像,愿意用所有筹码等一个人,我不敢让他失望。 哪怕最后他叫我失望。 可惜我和他的故事就这样结局。 他最后还是不要我。 我尚未来得及倾心以赴赤诚相待,这个故事便已仓促结束。 简直如一场闹剧,而裴即玉是整出戏中唯一的丑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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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2014-08-11 11:55:41 进入设计部数月,宋晓的成绩有目共睹,突飞猛进,果然在月底例会被全票通过,获得每月优秀员工奖金。在会议室,宋晓得到全部门的一致掌声,显得激动又羞赧。我作为部门经理,不得不跟着大家微笑,亲手把奖状递到他手中。宋晓背对众人,笑弯了一双眼睛,青春的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漂亮得让人心生厌恶。 我忍着一口恶气保持微笑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狂喝水镇定,不巧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怒气顿时有了发泄方向。按下接听键,恶声恶气道:“谁!” 对方沉默良久,压低声音,道:“税务局查账!” 我翻个白眼说:“蒋磊,你精神病还没痊愈?” 蒋磊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怎么又不高兴?” 我不想多说,敷衍道:“别提那个了,你打电话来做什么?” “没事不能找你联络感情?”蒋磊吊儿郎当的本性不小心暴露了。 我接着翻白眼:“再他妈跟我废话我就把你从我电话本拖黑。” “你不想知道我查出来点什么,就尽管抛弃我好了。”蒋磊有恃无恐。 我直起腰,追问:“你查出来什么了?” “从今年一季度到现在,你们家那口子的皮包公司总共有三笔进账。账面显示是合法交易,但我去查过,与他们交易的公司与其说不正规,不如说,那同样是皮包公司。我猜测,这几家公司,要么跟程远风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洗黑钱或者干些别的不合法的勾当,要么,就都是程远风的。不过不管这两点哪一点成立,你家那位都没干啥好事,这个可以肯定。” 我心里一沉,那边蒋磊却根本不给我思考的时间,接着道:“另外,皮包公司的法人我查出来了,是个来自X市农村的年轻人,名叫赵明。程远风家往上数三代,都没人跟X市扯上什么关系,所以我去查了赵明。你猜如何?” 我没有回答。 蒋磊也不需要我回答:“赵明这个人五年前出门打工,只在前一年的时候跟家里有过联系,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秦韵,四年前你和程远风如何?” 我闭上眼睛,四年前,父亲去世不久。程远风的公司刚刚成立,业务艰难,一个周内有四五天,我陪他穿梭在各个酒席间,用宿醉的头疼和日后的胃出血来换一笔支撑公司运作的订单。 关于四年前,我只敢想这么多。 于是我照实回答:“我跟程远风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哦,这样……”蒋磊顿了一下,说,“不过你们好不好都没关系,程远风借一个失踪的人成立公司是两年前的事。” 我一怔,随即醒悟这是某个喜欢八卦的男人有假公济私,咬咬牙,皮笑肉不笑:“说正事!” “反正呢,程远风这个皮包公司的法人是个早就消失的人,并且这个公司的资金不周转则已,一动就是笔大钱。你家那口子肯定背地里在谋划什么勾当,只不过,我劝你也不必太担心。你已经一穷二白了,他做什么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他引火烧身,也正好合了你的意,到时候你往里头投几块木柴,也算报答了这些年的濡沫之恩。” 我不由得笑道:“说得轻巧,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么一天。” 那边也跟着笑,但声音里不加掩饰的关心:“话说到这,你最近感觉如何?” “我最近在吃药。”对面传来一声疑惑的质询,我接着说,“昨天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癌细胞扩散非常迅速,强烈建议我放疗。” “那你接受么?”那边急切起来。 “我说要考虑。”我说:“听说化疗掉头发,放疗掉不掉啊?况且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万一治疗了又没有用怎么办?而且我……” “秦韵。”蒋磊打断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所以,我会好好考虑。” “考虑出结果随时通知我。”他一贯如此,从不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尊重我的每一次选择,哪怕是错的。 我笑了一下,说:“谢谢你。” “不用谢,顺便说一句,我手下呢,最近招进几个菜鸟,查程远风的时候不小心露了马脚,被发现了。虽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让他知道我们是谁,不过呢,为了保险起见,特地友情提醒你一下。为了让你消气,我已经把那两个菜鸟打发远远的了。你可千万别动气,你现在这个状况,要保持情绪的稳定。”他大言不惭正义凛然。 我恨得咬牙,怒道:“蒋磊……” 那边把电话挂了。 如果如蒋磊所说,他手下的人的确没留下什么把柄,那我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毕竟程远风不知道我跟蒋磊的关系,而蒋磊的人也没有留下把柄。只是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既担心着这件事,又思考程远风究竟要做什么。 公司运营稳定,利润每季度都大幅提高,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需要融资的地方,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必要成立一家皮包公司。至于别的,更是想破头也弄不明白。我大概知道自己也就这点本事,经济上的事实在算不过来。只能告诉自己,这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自己都要死了,还管别人死活富贵做什么呢? 如此,情绪镇定回到家,并且镇定地给自己冲了杯麦片,打算喝下去之后吃药。我如今的肠胃,也就吃流食的时候不疼,只能换着各种粥吃,还被程远风责怪瘦成这样还不正经吃饭。麦片喝了一碗,从衣柜角落取出藏好的药,就着热水吞服。正打算再喝一杯,门响了,程远风回来了。 我照常倒水,水杯端到嘴边,他已经走到身旁。 “你查我?” |
第13章 2010.11.11 离开裴家时,陆青繁匆匆追出来,他将一张我与他少年时的合照放到我的手上,我翻过来,背面写这一行潦草的数字,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从未见过,想必是他私宅电话。 “裴即玉,你若后悔,可打这个号码找我。”他这样对我说。 好像早已预见我最后的结局。 我最恨他这副洞然一切的表情,所以最后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宁愿自贱身价到夜总会作侍应生,也不肯回去。 裴即玉这一生,可以同任何人妥协,但永永远远不会在陆青繁面前表现后悔。 我不会给他机会再朝我露出那样怜悯而嘲讽的表情。 我宁愿在噩梦中沉沦一生,也不要他对我说,你不要再做梦。 所以,我不后悔。 这是裴即玉最后一点点可悲的自尊。 睁着眼过完后半夜,几乎将自己一生回忆完毕。 还好够短。我自嘲。 突然发现我这一生,不过咎由自取,内心太过懦弱,贪恋不属于自己的温暖,盲目追求不可能的感情,甚至不惜学飞蛾以身赴火,最终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真真怨不得别人。 只有到这种时候,我才能看清自己。 多么天真,多么任性。一梦二十年,这下真到该醒的时候了。 推开卧室门,孟斯齐已准备好早饭,他坐在餐桌旁等我,冬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轻轻落在他的肩头,他整个人似沐浴在圣光里的玛利亚,解救众生于苦难。 我坐到他对面。 “昨晚我不该带你去那种地方,是我考虑不周,教你受到惊吓。”他先向我道歉。 “不,该道歉的是我,让你遇上那么不堪的场面。”不是他的错,“我没跟你说过,我先前同何厉走在一块。” “我也没有向你坦诚我的身份,我其实是孟家长子。” 呵,孟家。 怪不得他一介小小医生能被邀请到如此高级的酒宴上,原来他是孟家公子,天宝酒店隶属其旗下财产,如何能不邀请主人出席。 其实经过昨夜,我已有所怀疑,但被他本人说出口,我仍不禁吃惊。 孟家的大公子竟在本市一家小小医院作肿瘤科医生,真是天大新闻。我略略知道其中原因,很久以前曾听父亲偶然提过,孟母早逝,留下儿子与后母不合,一直被祖母收养。 父亲也是因着这个原因一直不肯另取,他不肯辜负母亲。那时还暗中可怜那孟家大公子,没想到原来竟是孟斯齐。 说起来,孟父另娶新妇时我还在场,不过只有七岁大小,后来并不记得,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们俩互有隐瞒,这下扯平,谁也不欠谁。”我说。 我俩都笑。 我突然担心,“何厉会不会找你麻烦?昨夜他态度很不好。” “你对我要有信心,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他说。 也是,他虽是个小小医生,终究顶着孟家大少的头衔,何厉不会傻到去动他。 我忍不住想,如若当初,他也知道我是裴家少爷,会不会对我真心一点。 只要那么一点,裴即玉足够幸福。 我要的这么少,可算贪心? 下午时,接到陈尔信电话。 甫一接通,便是一阵大骂,“裴即玉,你是聋的么,过这么久才接我电话!” 我将他手机远远拿离耳边,等他平静情绪。 “发泄完了?”我问。 “你还敢气我!”陈尔信怒气未消,可见还需三分钟顺畅呼吸。 “算了,同你这种人生气也是白搭。”他似无奈,“你下午有空否,我请你喝杯下午茶。” 我正心情烦闷,于是欣然应约。 下午一点半,我准时赶到商业区那家名为“无国界”的咖啡厅,温暖气息迎面扑来,陈尔信早已坐在那里等我。 我打着哈欠走过去,“该合眼打盹的时候,你约在这时分明存心折磨我。” “现在这种时间只有猪才蒙头大睡!” 陈尔信招来侍者,替我叫了一杯曼特宁咖啡。 “约我出来作什么?”我问。 “叙旧不可?” “何旧可续?”我反问。 我才不信他乡遇故知这一套,他会约我出来追忆异国往昔? 他出奇的没有骂回来,只是看着我,吞吞吐吐似有话说不出口,半天竟吐出一句话,“裴即玉,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眼睛瞪得如铜钱大小。 他这是在关心我? 呀呀,真是活见鬼,难不成他被游魂野鬼附了身,大学四年,与他明嘲暗讽唇枪舌剑,只听过他咒我不得好死,几时听过问我一句好。 他竟问我好不好! 我蓦地打了个寒战,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干嘛约在这里见面,咖啡这么苦。”我顾左右而言他。 “那是因为你没有加砂糖!” 这才是正常的陈尔信。 他深吸一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我与表妹的丈夫的弟弟约在这里,商谈离婚事宜,我人生地不熟,请你来帮我看一下。” 我听他说中国话头痛,“外国人,那是你表妹小叔子。” 他耸肩。 “男方铁下心抛弃我表妹,今日是来谈条件。”他说,“可惜我表妹什么都不要,只要男方回心转意。”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我叹气。 陈尔信皱眉,“不要同我说古文,我听不懂。” “唉,外国人,说什么你都不明白。”我又叹气。 世上只多伤心霍小玉,却无一任情黄衫客,去问一问那负心李郎,你究竟为何辜负那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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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2019-09-03 12:19:14 我的动作僵住,脑中天人交战,是承认还是继续装傻。他翘着一边唇角,笑得讥讽:“你要查公司的账也罢了,我不跟你计较,就当不知道。现在倒好,联合外人造我的反了?” 我也瞬间火大,怒道:“程远风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叫联合外人造你的反?你是皇帝么?你把我的钱都转走了,我要不回来,还不能看看你都用哪了?” “你想知道用哪去了不会问我?偷偷摸摸找人查我的帐,我看就该把你关起来,叫你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点!”他把领带一扔。 他以前也曾经表示过对蒋磊的不满,可这次大约有所铺垫,我的火气来得特别大,讥笑道:“我的朋友怎么不三不四了?你的朋友倒是好学上进,削尖了脑袋往老板的床上爬!” 他本来一边脱衣服一边倒水喝,闻言端着杯子,气得脸上肌肉抽动,沉声说:“我们说的是查账的事,你别扯三扯四的。” 我冷笑:“对,你那个小情儿就是心里的伊甸园,一点也不能侮辱,我的朋友就是不三不四?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在我心里也重要的很,起码人家对我比你对我好!” “你什么意思,秦韵?” “字面意思。”我气得发昏,咬得牙齿格格作响。 他几个深呼吸,勉强抑制怒气,用眼睛剜我:“秦韵,我警告你,别一而再再而三碰我的底线。我看你最近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才忍让你,你查账的事我也全当不知道。告诉你朋友,不该打的主意少打,我不拦着你们交往,不代表我什么都能忍。” “那可真是难为你了程先生,忍人所不能忍。”我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掼,“以后您歇着吧,不用忍了。” 说完我就往屋里走,拉开衣柜的手发着抖,气得几乎喘不上气。他跟进来,猛地把衣柜门一关,吼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用发扬风格了,咱们分手!以后我跟你没关系,你死在谁床上我死在谁床上都是老天爷说了算,彼此管不着!”我把着衣柜门,大声吼回去。 “你放屁!”他拽着我的胳膊,一把把我摔在地上。我被摔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胳膊肘撑着地面,半天都没坐起来。眼前刚能看见东西,他就沉重地压过来,捏着我的下巴说:“我跟你说过,你最好少动这些心思,我有的是本事让你走不了!” “程远风,你……放手!”我挥拳,用尽全身力气,打在他下巴上。他挨了重重一下,身子偏向一边。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大事不妙,我踹开他,跌跌撞撞往门口跑,可实在是体力不济,刚跑到客厅就被一把抓住胳膊,往沙发上重重甩过去。脖子撞在沙发靠背上,好在是软的,没有瞬间骨折,但还是伤到,头一正起来就疼得厉害。他揉着下巴,缓缓走过来,朝我伸出手。 我吓得一个瑟缩,算是彻底知道,以前自己打不过他,生了病,在他跟前更不是个儿。躲他的手就像躲原子弹,恨不得以光年为距离逃窜。可不管逃多远,都被一把拖回来。某人情深款款,仿佛刚才下手的根本不是他,竟然还是紧张万分,柔声问我:“小韵,你有没有事?”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深信他的确是人格分裂,不然如何能刚打了我就问我有没有事,这不是明摆着么?只怕癌细胞还没弄死我,你就先打死我了。 大概是我歪着脖子像棵歪脖树,鬼都能发现我不正常,所以程远风先生也发现了自己的杰作。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查看我的脖子,说:“小韵,我气急了,下手没有轻重,你……你怪我也没关系,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我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去医院。淋巴结上的肿起并不是刚刚那一下造成的,实际早就有之,是癌细胞转移形成的肿块。上次做/爱大约两人都太过投入,我给忘了,他也没发现,这要是一会儿去了医院,非被他知道不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被他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还是下意识拒绝:“我……不去!” 他皱眉:“你别跟我置气,把你的脖子弄好了,你怎么打我都行,别拿自己发火。” 我还是拒绝,脑中灵光一现,说:“你把上次那个医生叫来,让他看看。我不喜欢去医院,他说一定要去,我们再去。” 程远风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起身打电话。我一点一点躺在沙发上,心里知道以蒙古大夫的医术撑死了把我看成个落枕,叫他来是最安全的。 程远风大概打过电话,回到我身边,跪在地毯上,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我看着他这样就烦,心里叹怎么老天爷不开眼没让他得个癌症赶紧下地狱,闭上眼,冷冷道:“你别说话,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他乖乖闭嘴,但还是跪在我旁边。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的手机响起来。我听见他有些急躁地接起,压低声音问:“走哪儿了?” 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他几乎火冒三丈:“什么打不到车?……你白痴么!你的车呢?……你他妈的不会跟别人借辆车啊!……别废话了!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挂断电话,他大步回来,跪在我身边,语气烦躁但却努力保持温柔:“小韵,我去接医生过来,你别急。你疼不疼,要不要先吃点止疼片顶顶?” 我闭上眼,还是不理他。 他叹了口气,乒乒乓乓忙活。我眯缝着眼偷偷看去,他把杯子里倒满水,放在我面前,又把止疼片挤好,搁在茶几上。然后从卧室拿了床薄毯,盖在我身上,说:“小韵,我很快回来,疼得厉害你就吃一片。” 我不做声,人家看了看我,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出了门。 等他出门二十分钟,确定真的走远,我一把掀开薄毯,扶着脖子找出手机,熟练拨号。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人懒洋洋的,拖长音:“哈罗——” “蒋磊,救救我!” |
第14章 2010.11.11 “离异这等大事,男方都不出现,只派弟弟来,摆明欺负人。” 我喝口咖啡,真苦,又加一袋砂糖。 “乔家本市地头蛇,我初来乍到,只能认了。”陈尔信不满却也无法,“不过我听说乔家是他弟弟做主,也算诚心。” “诚心何用?一颗真心已经受伤。” “呵,你裴即玉也会说出这种话!”陈尔信佯装诧异,实则讥讽。 “就算是裴即玉这样的人渣也是有心的。”我没好气,“难道我就不能心痛,心伤,心碎,心如死灰么?” “你会吗?”他反问,“你只会叫别人为你伤心!” 他说得大义凛然,只差拍桌而起,指着我痛骂人渣败类。 “我叫谁伤心?”我稀奇。 这世上还有谁会为我伤心? “我!”他大声说。 “你?” 我被他吓一跳,张大嘴巴,一时不解他说“我”这字的意思。 陈尔信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急急闭上嘴不再吐出一个字,脸上红一半,青一半,十分好看。 我亦觉得尴尬,两只眼只好往街上乱扫。 正巧看到一辆黑色跑车停在门口,车门打开,走下一个青年来。 呼吸一时都停止。 脑海中灵光一闪,抓着陈尔信问他,“那乔家弟弟是不是那个人?” 我指着门外那青年,他正推门进来。 陈尔信看一眼,点头说,“是他,他叫乔朗,你认识?” 我无声惨叫,陈尔信陈尔信,今日可被你害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我避之不及的leo。 此时乔朗已进来,一眼看到我,两只眼睛都变亮。 “裴!”他朝这边大步流星。 我急急对陈尔信说,“此人是我债主,我欠他大笔高利贷,你帮我挡挡他!” 说罢就往后面跑。 还能听见乔朗与陈尔信争执—— 乔朗:“你给我让开!” 陈尔信:“我是裴即玉的律师,有什么话你可以跟我说。” 乔朗怒:“让开!” 陈尔信:“我不知道我的委托人欠你多少钱,但是我要提醒你乔先生,放高利贷属于非法牟取暴利,这是犯法的……” 还好陈尔信够□□,足够时间我从后门逃跑。 一个人瘫坐在无人角落,明明是阳光明媚,却冷汗涔涔。 双手掩住面孔,疲惫不堪。 裴即玉,你为何怕他,你从未对不起他。心中一个声音说。 我怕他说他不要我。我轻声回答自己。 我就是这样一个意志软弱的人,可以为不可能的幸福孤注一掷,却不敢坦然面对有可能的伤痛。 我宁愿做沙中埋头的鸵鸟,也不愿直面整个沙漠的荒芜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上衣口袋里蜂鸣。 我掏出来,是陈尔信。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抬起头向四周看,全是陌生建筑,“我不知道。” 又补充一句,“但我身边有只垃圾桶。” 陈尔信气结,“裴即玉你能不能不气我!”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低声说,“我逃得太远,我找不到路了。” 陈尔信在那头沉默一下,他说,“你呆在原地不要动,我去找你。” 我说,“好。” 不知他最后怎么找到我,我仍坐在原地,双手抱膝,下巴放在膝盖上,一个人愣愣发呆。 他大老远喊我,“裴即玉!该死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抬起头,看见他喘着粗气向我跑过来,口中呼出的气化作一团团雾。 我大笑指他左脸颊上的青紫伤痕,“怎么搞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陈尔信一脸愤愤,“你究竟欠乔家二少多少钱,他为了追你,对我出手这么狠!” 我摊手苦笑,“我哪里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以为裴即玉和少年leo故事早已在四年前结束,他为何还要对我这样穷追不舍。 我的噩梦已经够多,他该放过我。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今天谢谢你,我要回去了。”我说,“还有,真的对不起。” “怎么回去,你认识路?”他拉住我。 “天还这么亮,本市出租车尚未下班。” 只要肯等一等,总有一辆车愿意送我回家。 “你住哪里,我送你。” “为什么这次重逢,你像变了个人?陈尔信,若换成英国时,你恨不得我冻死街头,连看我一眼都不屑。” 他看我,略带沮丧自嘲的说,“裴即玉,你这个人真是什么都不懂。”又叹气,“算了,那时你我都尚且年轻,我懂得未必比你多些。” 他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死外国人,说的中国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催促他,“快走快走,我在这呆半天,都冻成冰人。” 陈尔信一动不动,我纳罕的看他,“还不走?” 半天他问我一句,“裴即玉,你要不要跟我回英国?” 我愣住,不知为何他会这样问。 “你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不如同我回英国,一切重新开始。”他说得很认真,“我会帮你向乔朗还钱,到了英国,你可先在我父亲的律师所打工,然后慢慢考律师执照。” 我有些不解,“为什么,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我们连普通朋友都不是,你不用这样照顾我。” 他苦笑,“裴即玉,不知你是真天真还是只同我装傻,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一直都喜欢你?” 我呆半晌。 “我不知道。”我怔怔说。 他总是对我恶言相向,怎么会是喜欢我? 我一直愣到公寓楼下。 下车前,陈尔信对我说,“我是认真的,希望你认真考虑。以前是我用错方法,我想你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我站在楼下,直到天上落起雪花,整个世界灰蒙蒙的一片。 不知怎么想起与陈尔信初遇那一天,我英文不好,在教室坐一整天,无人上前问我一声好。 直到放学时,所有人同学轰声走光,留我一人慢吞吞收拾书包,教室门口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我抬头,看见一个同我一样,黑头黑眼睛的挺拔少年,背着双肩包,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听说你从中国来?”他问我。 我紧紧闭着嘴,不肯说出那一口令众人哄堂大笑的英文。 “跟传闻中一样,真难相处。”他撇嘴,忽然换了中文,“看你这么可怜,要不要跟我做个朋友。” 他走到我座位面前,趴在我的课桌上,说,“我是隔壁班的,中文名字叫陈尔信,你呢?” 我抿着嘴,过半天才小声说,“裴即玉。” 可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我捂着脸慢慢蹲下,既想笑又想哭,最后只好笑着落下泪来。 原来他喜欢我。 他说让一切重新开始。 但是我们都不能回到那么久以前。 直到走得太远,才惊觉早已不能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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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2012-04-21 20:51:47 又在一个黄昏醒来。 接受治疗后,似乎就一直过着这样晨昏颠倒的生活。因为前期对癌细胞太过放纵,冷不丁想调/教的时候,发现这家伙已经遍插红旗耀武扬威。体力跟不上,往往吊瓶刚挂上,没过几分钟我就睡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胃部大概已经千疮百孔,食欲仿佛是上个世纪才有的东西。最开始还能抑制着恶心喝点白粥,如今连喝水都恶心呕吐。嘴唇每天都是干的,连带整个人脸色蜡黄。身上瘦得只有皮包骨,有时候自己捏捏肋下,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很久,已经干瘪。 被蒋磊带回家已经半个月,他请来医生为我做了全身检查,制订治疗方案,正式开始治疗。因为他的房子够大,大约本身也是有背景的人,所以用不着住院。私人护士照顾我的起居,医生每天被车接车送。偶尔清醒的时候我忍不住再三感叹,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日子里能认识这样一个人真是太好了。 但自己很清楚,事已至此,不过是延长生命,治是治不好的。 我扶着脖子,一点点坐起,免得太快导致供血不足。上次被程远风甩了那一下,脖子也只是闪了,如今只是轻微疼痛,比起胃疼头疼,根本算不上什么。我掀开被子,走到窗口,毕竟是黄昏,夕阳的余光并不刺眼,反而有种柔和的力量。我闭上眼,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接着,有人叫我的名字:“秦韵。” 我回过头,笑:“我这次睡了多久?” “不久,整整一天。”蒋磊举举手中的碗,“我带了礼物来。” 白粥和腌黄瓜,我吃了一口,抬头笑道:“今天胃口有点好。” 他得意洋洋:“我亲手做的。” 我一脸怀疑:“就你?” “……咳,咸菜是我切的。”他不得不说实话。 我笑着,给他三分面子,就着咸菜把粥吃完。他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走到窗口,指着下面小花圃说:“我叫人在下面种了点白菜,长势挺好,打算再去逛逛,买点茄子种子回来。这么大一块地方闲着真是可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放下勺子,站到他身边。蒋磊居住的是个小别墅,带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蒋磊老嫌院子里空,据说养过一只狗,从来不栓绳子,某天被流浪的小母狗勾引走,至今未归。蒋磊被深深伤害,再不养狗,改种花,结果因为呵护过度浇水过多,花齐齐凋谢。他这才幡然悔悟,知道自己祖上也不是什么洋气人,干不来文明事,遂改邪归正,开始种菜。 于是有了这一小块菜田。 我往下望了一会儿,说:“当然去。我这几天身上有劲了,大概药效开始发挥作用,闷得厉害,出去走走,正好顺道去看看我跟你说的那两样东西。” 他一愣,面色稍沉:“我说,那都没谱的事,你别胡思乱想,安心治病。” “也就是说过去就过去了,我自己看过了,自己放心。”我说,“你不是给我忘了吧。” 他眉头紧皱看了我半晌,气呼呼收了碗出门,临走给我丢下一句。 “忘了!” 其实没忘,我知道。第二天用不着挂吊瓶,我早早起床,七点半就坐在客厅等着吃过早饭出门。他被我弄得没办法,见我如此配合连早饭都肯吃,只能打电话联系对方。我心情一好,早饭也有了食欲,吃了两碗粥。可惜吃了之后没等出门,都吐了出来。混着血,格外带劲。蒋磊见我这样,刚想叫我好好在家养病,我把嘴一擦,发号施令: “出门!” “你可真是不要命。”他换挡,踩油门,发泄一般。 我整整安全带,笑道:“我也想要啊,但是得有人给啊。” 他斜了我一眼,没做声,过了会儿,问:“我那天要是没去,你怎么办?” 我知道他指的是跟程远风上演全武行那天,于是笑笑道:“那就求他给我个干脆的,直接打死我算了。”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劝你,你是我见过的最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 我还是笑:“这不是,谁都有年少轻狂犯傻的时候么?” “那你现在不傻了?”他扫了我一眼,“不想用自己的死给他沉重一击了?” “我现在就想好好治病,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指望这种人会后悔,真是太天真了。”我调下车窗,“是不是醒悟得太晚了?” “不晚。”他把车窗调上去,“永远都不晚。” 我们要去的,是城市的西边,而我们是从城市的东边出发,即便走最快的路也要两个多小时,跨过这个城市。我几乎把脸贴在车窗上,心里头明白,这样的车水马龙是看一次少一次了。 然后,就走到了那条我最熟悉的路。 每天早晨上班都会走这条路,高峰期堵得一塌糊涂。市政规划乱七八糟,明明写字楼林立的街道,不拓宽路面不说,竟然放纵小商贩占道经营。于是每天早晨,不仅要在车流里穿行,更要小心避让小商贩卖早点的推车。 我知道自己整个身子贴在车门上的姿势也许很不好看,但面前的大楼里有我的心血。为了这家公司,我做了许多从来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 如今我要放弃了。 前方一如既往堵车,但因为不是高峰期,路况稍好。我仰着头,不经意间,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真是好久不见。 他瘦了些,脸颊两边凹陷下去,冷风中被吹乱了头发,也顾不得整理。胳膊里夹着包,显得行色匆匆。他身上穿的那件大衣是去年我给他买的,当年的新款。那时他大概就已经有了宋晓,我却不知道,大衣买回来,他很喜欢,不到脏得没法穿就一直裹在身上。大约每个深夜,他都带着我赠予的温暖,到宋晓的住处。 我趴在窗上看着他,直到车子缓缓开动,将站在路口等绿灯的那个身影抛在后面。蒋磊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问:“你在看什么?” 我摇摇头,深深觉得疲惫:“没什么。” 精神不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到了目的地,蒋磊从后座拿出件大衣甩给我,叫我别冻着。我把大衣纽扣仔细扣好,如今也知道生命宝贵,连冷空气都要躲避。近年来本市人口缓慢增加,老龄化日益严重,城郊有点风水的山头建起大大小小的公墓。我跟蒋磊沿着水泥台阶一路往山顶走,据说某处墓穴风水极佳,能保证人往生极乐。我倒是不惦记极乐不极乐,只是别太逼仄就好。 人还活着,却给自己看墓地,这种晦气事大概只有我做得出。 公墓负责人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领带系的一丝不苟,见到我们急忙恭维。他大概以为是给家里老人寻墓地,把自己的墓地吹得像市中心高级公寓,只要投资就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大约见我和蒋磊都是神色浅淡,年轻人沉不住气,抛出杀手锏:“一次性付清全款,我们还送全套丧葬礼仪!” 蒋磊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也哭笑不得,说:“用不着那个。” “哎老板,这你就不懂了,这人死了的排场才能显出生前的身份。葬礼越是豪华,越说明子孙孝顺生前高贵。我们公司的丧葬礼仪都是比照国际标准,绝对超一流享受!”年轻人越说越带劲,手舞足蹈仿佛恨不得现在就给自己预订一个。 我满头冷汗,说:“这人活着的时候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想死了清净点,用不着排场。再说,我付不起全款。” 年轻人很是不解,毕竟蒋磊是开着他那辆宝马来的,说一个开宝马的买不起一块墓地,谁也不信。我摊摊手,说:“我只付得起首付,月供要一位程先生支付。你们墓地不是也接受按揭?” 大约看我表情认真不像涮他,年轻人也将信将疑,试探着又给我推荐了些五星级豪华墓地,都被我拒绝后,也就彻底相信我是穷人一个。至于他怎么看待一旁的蒋磊,那就真不是我能猜度的事了。 墓地选了半山腰靠中间的一个,旁边两个墓都是空的,不过也无妨。又不是买房子,还要担心邻居装修声音过大扰民。大家把棺材盖一盖,整天睡大觉。我站在空墓地边仔仔细细踩位置,算计我躺进去会不会太窄,果然经济适用墓就是逼仄了点。我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蒋磊,人家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上,不理我。 我知道他有点意外,大概早就做好了给我送葬的准备,我却打算叫程先生给我付账单。不过人家有什么义务连我的墓地都包了呢,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肯收留我,已经够我感恩戴德到下辈子。 我又比量几下,抬头问那年轻人:“人躺进去是不是窄了点?” 年轻人瞪圆一双眼睛,说:“先生,放一个骨灰盒进去,不窄。” 你看,我果然是没有死过,没经验,关键时刻忘了自己不是整个人死进去,是烧成灰死进去。 这样一来,小点就小点,本来也用不着太大,一个人住,地方太大慎得慌。我点头定了这个墓地,就要跟年轻人去签合同的时候,蒋磊不抽烟了。 他拦着我,说:“咱弄个好的,钱我出。” 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得了吧你,我可不要附送的豪华葬礼,我现在就够丢人的了。”我拂开他的手,笑着说,“你帮了我很多了,下辈子当牛做马我都还不清,再给我买个豪华墓地,难道下辈子我要做你的杜蕾斯,帮你管理子子孙孙?” “秦韵!”他咬牙切齿,“你这张嘴!” 我一笑,示意年轻人前面带路。蒋磊跟上来,几次想劝我,被我的目光挡回去。索性不再管我,一根接一根抽烟,留下一地烟蒂。 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我还记得带上财物,付了首付,叫年轻人给我展示一下骨灰盒。现在的公司都讲究一条龙服务,有墓地自然提供骨灰盒。年轻人把我带到旁边一个屋子里,指着架子上的骨灰盒说:“你看,这都是样品。” 摆在最显眼位置的是一个金灿灿的骨灰盒, 年轻人见我盯着那个目不转睛,忙介绍到这是用马达加斯加进口的大叶紫檀制成,上面镶了24K黄金,如何如何大气华贵,如何如何千年不腐。我现在也大概摸清他的套路,越是极力推荐只怕越是华而不实利润丰厚,况且24K黄金——我又不是暴发户。 最后挑了个黑檀木的,普普通通的花纹,质地很硬,一看就是地震都震不坏的材质。我对着骨灰盒前面放照片的地方发呆半天,想着哪天精神好,要照一张漂亮的照片以后摆进里头。化疗让我大把大把掉头发,说不定哪天就会掉光了。如果照片上是一个光头,那多难看。 回去的路上,蒋磊一言不发。我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自然比他心情好,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一颗糖,也主动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顺着咽喉流进胃里,我笑得自己都没有发觉。 “秦韵!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蒋磊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宣告失败,长叹一声。 “瞧你这话说的,肉长的呗。”我向下缩了缩,“其实,早知道我这么快也要死,当年就嘱咐我爸一句,奈何桥上等等我,我们爷俩做个伴。”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现在医学昌明,你不要太悲观。” 我只是笑,不回答。 这不是悲不悲观的问题,病入膏肓,总要有这么一天。 |
第15章 2010.11.13 回到楼上,自身上拍落一肩雪花。 孟斯齐还未下班,我一个人坐在偌大公寓里,忽然觉得世界静得叫人心惊。 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落在地板上。 我想起陈尔信的话,我问自己,裴即玉,为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你还没有死,一切尚不算晚。 无人爱你,何苦你也不自爱。 何必因他人而放弃自己? 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半天,终于渐渐都想明白。 蓦地记起父亲,陆青繁说他时日无多。 母亲过世之后,我与父亲之间日渐淡漠,他忙于工作,对我已甚少过问,在英国那几年我们几乎从未联络过,更不要说这四年,父子形同陌路。 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 生我养我,世上最初教会我爱的人。 于情于理,我都该见他一面。若他还愿意,我当陪在他身边与他走过最后一程。 若想见父亲,必须与陆青繁联系。 我想起孟斯齐曾对我说过,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照片被他收在书房抽屉里。 于是推门进去。 孟斯齐书房安静整洁,靠着墙的书架上摆满医术,大多与肿瘤有关。 我走到他的书桌前,打开抽屉。 我和陆青繁的合照正放在最上面,我看着那两个少年,满心都是叹息。 拿起照片,才发下其下令有一张照片,连同几张发黄糖纸整齐放在一起。我一时好奇,将那旧照片拿起来细看。 那并不是张正式的照片,似是在结婚酒宴上随意的抓拍,全是宾客的侧身或背影,无一正脸。 这样一张无用的照片,不知为何孟斯齐这样宝贝的保存着。 我正纳罕,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照片夺走,我惊得回过头去,却看见孟斯齐红着脸站在我身后,外衣还没脱。 我以为他生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翻你东西,”我向他道歉,有些尴尬,“我只是来找我的东西。” 孟斯齐不说话,只神色复杂的看我,我心中万分后悔,不该一时好奇,去偷窥他人秘密。 “对不起。”我又说一遍。 他的沉默叫我内心空荡荡,无处着落。 孟斯齐却长叹一声,露出失望又无奈的表情,“你果然不记得。”他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十多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你才这样大小,脸上胖嘟嘟,全是婴儿肥。”他用手比划高矮,“我也才这么高。” 我有些茫然。 “我想你也忘记我,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孟斯齐脸上露出落寞神色。 “我母亲病故不久,我父亲令娶他人,我年幼不懂事,再加上后母生性与我不和,对父亲这桩婚事我是十分之不高兴的。 父亲举行婚礼那天,我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偷偷哭,只觉得全天下人都对我不起,总之是又委屈又伤心。 父亲请了许多宾客前来参加婚礼,带来的小孩子也一大堆,玩玩闹闹,谁都没发现我这长子不见。 于是我愈发愤恨,认为被全世界遗弃,恨不得世界就在此刻末日。然后你就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你才七八岁大小,正是天真年纪,看见我在角落里抹泪,就走过来,对我说,‘大哥哥,你不要哭了,我把我的糖给你。’ 我抬起头,看见一只白净手掌摊开我面前,有四颗牛奶软糖静静躺在手心。 你可怜兮兮,满脸舍不得,‘这是最后四颗,我也没有了。’ 你以为我是没有分到喜糖才会躲起来独自哭泣。” 说到这里孟斯齐轻轻一笑。 我已忘了还有这桩旧事。 “那时我便想,这小孩子如此天真可爱,必定被呵护在手掌心中成长。那一天,我一直谢谢你,因为那么多人,只有你来安慰我,将至爱糖果送给我,叫我再也不要哭。只有你一个而已。”他说。 我亦不知,当年一件小小事,会教孟斯齐铭记至今。 我甚至全无印象。 “后来祖母看不惯后母,将我带走同她一块住,我直到成年后才回到本市来。” “那么照片……” “照片上有你。”他说,“我翻遍婚宴所有照片,只有这张上有你影子,也不知众人照相时,你跑到哪里。” 语似责怪。 “哪里有我?”我刚刚怎么未见? “这里。”孟斯齐指着幢幢人影间一枚小小孩子,只露出半张脸。 我仔细看半天,果然是我。 本人尚需半天辨认,不知当年孟斯齐如何在千百照片里找到我。 “那时我拿着这张照片到处问朋友,可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谁。最后才从一个朋友妹妹那里问到,这男孩是裴家的小少爷。” 他说的轻易,但我知道他一定找了很久。他的朋友都是同龄人,哪里来得认识一个小他们三四岁的人。 “我再回到本市,那时你已经去了英国,”他说,“裴家一直对外说你在英国留学,那日你来医院,我以为遇到同名的人,直到在餐馆遇到你,才知道你真是裴即玉,你就是那个叫我不要哭的小孩子。即玉,这些年,我一直等着与你重逢。” 我说不出话来。 胸腔中满满都是暖意,鼻子突然发酸,忍不住想哭,只得慢慢蹲下身去,用两只手掩住面庞。 “即玉,”孟斯齐轻声逗我,“你不要哭,我现在有好多糖,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没有哭,孟斯齐,没有哭。”我是在笑,无人晓得我现在多欢欣。 我自掌间抬头看他,眼眶中有泪,但脸上带着笑。 “你又吓唬我。”孟斯齐耳根都发红,呵,他也会害羞。 “即玉,我想带你回去见我祖母,她明年会来本市定居,正是新年,你同我一起去接她可好?”他询问我。 我霎时紧张,结巴着推辞,“不不不。” 他自幼随祖母住,祖母便是他最大家长,又是过新年时,若带我去,无端叫他尴尬。 孟斯齐却一笑,“祖母她早知道我心中有一个送我糖果的小男孩,她会喜欢你。” 我惊奇,他的祖母是这样豁达的老人,与我父亲恰恰相反。 若当初父亲对我有半分宽容,也许裴即玉又是另一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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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2012-04-21 21:30:13 当天晚上回来就高烧,烧到四十度,整个人脱了水,唯一一点力气都用在狂吐上。我疼,又烧得神志不清,也不知道谁把我抱在怀里,搂着我的头让护士给我打针。我絮絮叨叨说着自己都记不得的话,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他身上,只觉得心里委屈难过。隐约间,仿佛能看到癌细胞的生长,从我的胃部蔓延,像一枝檞寄生,在我的体内攀爬。 折腾了不知道多久,才慢慢退烧。偶尔从昏睡中醒来,连抬抬手指的力量都没有。有一次睁开眼睛,恰巧看到蒋磊坐在身边。我哆嗦着去抓他的手,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的回答我没有听清,只是一个劲的掉眼泪,哭着哭着,又睡过去。做了个杂乱无比的梦,独自在梦中奔跑,跑着跑着,又烧起来。 反反复复退烧又重新烧起来,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星期,才终于渐渐好起来。整个人又蜕了层皮,稍精神些到楼下客厅坐坐,用蒋磊的话,窝在沙发里跟没有了似的。 其实哪有那么夸张,我自己照镜子看过,就是很明显的消瘦而已,脸色枯黄灰败,脖子一边鼓起一个包,不仔细看又看不出来。不亲自把病历递出去,人家只会当我营养不良,根本想不到我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蒋磊给我弄了点中药,说是有奇效,整天弄得屋子里苦不拉几,还逼着我喝。我抱着中药碗磨磨蹭蹭,趁他出去给老婆打电话的空当悄悄倒进沙发旁的花盆里。只当滋补花卉,功德一件。 读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在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登记表上登记过,这些年来断断续续都会收到对方寄来的电子邮件,过年甚至还有贺卡。以前还常常跟程远风感慨,如今的公益机构真是认真负责,我不过留下了一点个人信息,他们还逢年过节如此热情问候。程远风翻着白眼,嘲笑说他们不过惦记你身上的器官,怕你改主意不捐了。那时候一笑而过,仿佛器官捐献与否是八十岁以后才会考虑的事,怎想到这么快,就摆在眼前。 老辈人有个讲究,叫做死留全尸。我这一捐,全尸是注定留不成了,心里不是不遗憾的。晚上裹着被子想了又想,第二天还是拨通了红十字会的电话。 再不想死,也免不了一死。我道德没有多么高尚,情操没有多么无私,说白了,不过想借另一个人的手活下去。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魂器这种东西,我愿意广泛播种,哪怕死气沉沉地活着,可是能再仰头看到如此蔚蓝的天空,能再次脚踏实地地奔跑,哪怕只为了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束阳光,也觉得是值得的。 反复询问过本地红十字会,确定他们跟□□和□□的干爹没有一点关系,我的一个肾不会被拿去换一个爱马仕之后,才同意他们登门,正式签署器官捐献协议书。打完电话,转回头,蒋磊端着一碗粥,被我气得七窍生烟。我刚想跟他坦白,他扔下粥就走,到晚饭才见。他这个人,思想上有些保守的地方。无偿献血是肯的,但肯定不会同意我器官捐献。为此,我费了不少口舌,两个人不知道僵了多少天,就在我以为两个人就要这么冷战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想通了。 透过玻璃窗看他打电话时柔和到极点的表情,我也大概能猜到是谁帮了我一把。 他讲完电话回来,满意地看着桌上的空碗,还以为我都喝干净。我捅了他一把,问:“你老婆?” 他轻轻笑起来:“女儿要学钢琴,她想让女儿学舞蹈,跟女儿吵了一架,来找我诉苦。” “结果呢?”我问。 “我让她们抓阄。”蒋磊一脸无辜,说出史上最公平的回答。 我捧腹大笑,说:“你老婆当时肯定是迷恋你的外表才跟你在一起的!” 蒋磊仍旧一脸无辜,说:“这个我可真不知道。说实话,我那个时候男的女的来者不拒,长得漂亮就行。” 我皱眉:“那个时候?” “七年前,我跟一个哥们在东北倒腾木材,发了,就转行做建材生意,钱越赚越多,人就有点空虚。穷人家出来的,也不知道啥叫享受,忽然间有了钱,恨不得上厕所不带纸,用百元大钞擦屁股。那时候就有点乱来,男的女的,天天换人。有喜欢的,留在身边玩一阵子,不喜欢的,上了床就丢开人家。直到五年前我认识了我老婆,也不知道怎么,慢慢收了心,心里想,别管喜不喜欢有多喜欢,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后来女儿出生,怀里搂着这个孩子,就知道,自己是再也没有沾花惹草的理由了。” 所以我当初说什么也不同意程远风有孩子,男人对自己的孩子就是不同的。 我只是笑,没接话,他转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实话,我老婆这个人有时候犯迷糊,为人有点二,跟你倒是有点像。不过她勤俭持家,家务活样样精通,你嘛……不行。” “滚!”我呲着牙,“我一个大男人持个屁家。” 但他这句话,也能稍微减轻我许久来的迷惑。 与他的相识太过戏剧性,我就算再往后退个五年八年,也不至于大街上见到个人,就信任他到如此地步。最开始也只是把他当做倾诉对象,毕竟我心里的苦闷无处诉说,跟陌生人发发牢骚是最安全的方法。但后来,实在是与他相处太过轻松舒服,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所以不觉有些陶然。况且程远风虽然也是本市数得上的有钱人,但实在比不得大款蒋磊,蒋磊要难为程远风,根本用不着在我身上使用什么迂回战术。 所以我与蒋磊的相处,与其说是朋友间平等信任的共处,不如说,我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因为我生命里已经看不到一点希望,所以哪怕是虚假的光芒,我也希望得到。 但好在,这阳光是实实在在,充满温暖的。 又聊了一会儿,就等来了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来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三十岁上下,穿着得体,精神饱满。那男人姓张,女人姓梁,大约世面见得多了,见我这样也丝毫不觉得奇怪。仔细跟我讲明所有细则,把所有隐藏条文也都说清楚,问我,是否需要再考虑一会儿。 该考虑的都考虑过多次,我提起笔,摇摇头,刚要签字,蒋磊抓住我的手。 “你再考虑一会儿吧。”他说。 |
第16章 2010.11.14 我对他说,“孟斯齐,我决定接受治疗。” 他睁大两眼看着我,惊喜道,“真的?” 我点头,“真的。” 我生性软弱天真,渴望依靠他人,想要自别处得到爱,一被抛弃便自暴自弃。 这些日子我自怨自艾,终于明白,爱不是来自他人施舍。若那人不爱你,自然不爱你,我伤心难过无用。 世上仍有这么多人,等待与我相遇。总有那样一个人,会与我心意相通。 我该学着忘记。 全面检查之前,我要先同父亲见一面。 打电话给陆青繁,“陆青繁,是我。” “你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何厉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公寓?”他一开口就是质问,“这次是不是又要在我面前消失四年!” 他已经同何厉碰过面? 我皱眉,真是不祥之兆。 “陆青繁,你冷静一下,我又没有死。”我学着他的腔调,凉嗖嗖的说。 电话那头陆青繁猛地住口。 他也自知失态,一连串发问之后,终于平静下来。 “你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他问。 我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想见父亲,希望你安排一下。” “怎么回心转意?”他又恢复淡淡口气,“我以为你此生都不会再回来。” “我虽是不孝子,但他终归是我父亲。”我说,“我尚有一丝人性保留。” 陆青繁沉吟。 “父亲不想见我?”我心中清楚,父亲的顽固不会因死期将近而软化半分。 他说,“明天你到公司找我,我会安排。” “谢谢你。”我说。 我去的时候,陆青繁恰好正在会议室签署一项合同。 前台接待引我到会客室等待,她轻轻为我关上门离开,偌大空间只剩我一人。 地面铺着柔软地毯,我坐在真皮沙发上几乎昏睡过去。 坐了约莫半小时,我几乎以为是陆青繁故意整我,忍不住推门出去,正巧碰上十几人自电梯中走出来,为首的正是陆青繁,他正与另一个人握手。 我身形霎时定住原地。 怎么会这么巧,那人正是何厉。 何厉似有察觉,轻轻回过头,四目相视的一刹那,我禁不住向后倒退一步。 他看着我,面上犹带未褪的笑意。 陆青繁顺着他的目光扭头,也看到我。 “你到了?”他说。 我勉强笑了笑,对他点点头,“我进去等你。” 我匆匆退回会客室,从口袋里掏出阿司匹林,我又忘记准时吃药,所以才会这么痛。 陆青繁很快处理好一切事务,我同他一起离开公司。 路上他一直沉默,直到接近裴家大宅时,他忽问,“你与何厉有什么关系?” 我耸肩,“他是我前任金主。” 陆青繁绷紧下颌,并无回应,他神色虽不变,但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却青白。 话一出口我心中亦有悔意,我心中对何厉有怨,何苦拿陆青繁来出气? 当初他不能接受我,不过因为有更加希望得到的东西。他希望摆脱裴氏的附属身份,爬到更高的地方去,我既是他的拖累,应当潇洒退场。 这十年来,我却一再为难自己,只为与陆青繁赌一口气,也不过是折磨彼此罢了,何苦,何必? “这四年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我说,“但我已与他分手。” “原来你真是和他。” 他去公寓找我时遇到何厉,大概已经猜到我们的关系,只是现在才确定罢了。 “你现在住哪里?”陆青繁问我。 “一个朋友家。” “朋友?你哪来的朋友?” 整整四年过去,他还以为我仍是他手掌中那无知少年,关于我的一切他皆应知道。 “陆青繁,我已经是成年人,你不要再来干涉我的私生活。” 我怎么可能再无知无觉的在他的眼底生活另外一个六年。当初宁愿吃些苦头到夜总会做侍应生,未尝不是为了躲开他的监视。 那时的裴即玉为了赌一口气,什么都愿意。何等年少,无知无畏。 若那时肯向他低头服软,是不是就不会与何厉相遇? 可惜过去从来不能再回头,所以我不能后悔。 “即玉,难道你吃得苦头还不够?没了裴家少爷的身份,有谁会真正看重你?” 他的话戳中我的痛处,显然他已经知道当年我与leo的结局,一切都如他所料。 我愤怒看他,他却双目直视前方道路,冷静一如平常。 我忽而颓然,心中满是凄凉,仿佛一刹那醍醐灌顶,恍然自长梦中醒来,再看梦中一切,都是如此可怜可笑,可悲可叹。 裴即玉性情至真至诚,可为爱放弃所有。而陆青繁却天生自卑,以为只有拥有一切,才配得到真爱。 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与他,一开始就是背道。 “即便我仍是裴家少爷,你也不会接受我。”我淡淡说。 直到到达裴家大宅,我和陆青繁再无一句交谈。 父亲正拄着拐杖在后院的草地上散步,尚不知我已回来。 家中新添的佣人多不认识我,只对陆青繁恭敬喊“少爷”,他们或许以为我是裴家的客人。 我从窗口远远看院中的父亲,他似与四年前并无不同,鬓间连一根白发也未曾多添。 一个人的生命往往是从身体以外的地方渐渐溃散衰败,而后终至药石无医,草木成灰。 我仍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在阳光下曾有过的温柔笑意。只有一个人能叫他那样平静欢愉。 可惜世上只有一个母亲。 “裴家数代都有人死于癌症,我曾祖父曾有三个兄弟,一个早夭,另外两个都是死于癌症,所以到我这一辈,裴家人丁才这样单薄,”我看着窗外父亲背影,“没想到爸爸也是这样。” 陆青繁大概是第一次听说裴家病史,半晌不语。 我忍不住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死掉,你会不会伤心?” 他沉下脸,“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若我死了,他伤不伤心又与我何干,都是他陆青繁的事罢了,我一开始就不该问的。 “父亲已经立好遗嘱。”他说。 那是否意味着他时日无多? “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他会死。”我说,“原本还以为我会死在他前头。” “你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轻轻一笑,“是,你说的对。”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我终于肯向他认输。 他看我,眼中似闪过一丝惊诧,“呵,即玉,你怎么肯承认?” “因为裴即玉做一场弥天大梦,现在终于醒过来了。”我对他笑着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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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2012-04-27 21:32:25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说。 其实我这个人很信命。 天理昭彰因果循环,这些我相信得很。所以最开始知道自己癌症的时候,与程远风和宋晓同归于尽的念头不是没有过,只不过一秒,就消散了。毕竟平民百姓一个,马列主义普世价值教育多年,理智还是有的,杀人这种事,无论如何做不出。况且人这辈子做过的坏事,下辈子要还,我不敢拿我下辈子的富贵,来赌一时的爽快。 况且万一真的同归于尽,奈何桥上,他们也要欺负我。我实在是怕了,万一投胎时被宋晓飞起一脚踢进畜生道,不是得不偿失?人一旦信命,顾虑就会很多,宁可相信空洞的报应,也不可能去沾血腥。 “我要求你们加一条。”蒋磊说,“他的器官移植给谁,我说了算。” “这……”两人面面相觑,等我发话。 我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可以。” 就这么,签了协议。 送走两人,蒋磊还是闷闷不乐,妻子打来电话的喜悦似乎瞬间消失。我耸耸肩,上楼换了件衣服,走到他面前,甩着车钥匙说:“走吧,爷带你出去散散心。” “哈?”他睁大双眼。 “好歹爷也算地头蛇,好像从来没带你系统逛过这个城市的犄角旮旯吧?走,带你出去长长见识。” 我是十二岁才来到这个城市的,父亲来到这个城市的大学任教,我也就自然而然跟了过来。比起程远风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些隐秘的去处我也并不是很了解。 蒋磊一开始拦着我,把我往副驾驶座位上赶,我拉开车门蹦进去,抓着安全带不放手,他就只能作罢。坐在副驾驶,不看风景只看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生怕我听不到。 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四点,车子开进市区,天也渐渐黑了。小吃街有家小笼包店,正宗杭州风味,供应南京鸭血粉丝汤和各种小菜,我一直很喜欢。把车找地方停好,两个人散步去小吃街。快一个月没到闹市区,这么大一家商场开业我都不知道。闪过滑着滑板的中学生,趁着绿灯闪烁的空当,抓着蒋磊飞快跑过马路。到了对面,扶着栏杆气喘吁吁,被蒋磊臭骂。 没办法,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个快死的人,见到要变红的绿灯会飞快跑过马路,见到涂着厚厚奶油的蛋糕忍不住就想带回家吃的满嘴都是,就连身边的商场开业,都想进去看看有没有新款风衣帮我度过这个冬天。 明明都未必能坚持到过完这个冬天。 进了店,老板已经认识我,招呼着问是不是还要四笼小笼包两碗粉丝汤。我刚要回答是,想了想,说:“三笼吧,我吃不下那么多。” 老板看了我一眼,笑道:“节食啊?多吃点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只是笑,不接话。粉丝汤很快做好,跑堂的小哥也是熟面孔,端着两个碗过来打趣:“程先生没一起来?” “他忙。”我笑着说。 老板听见我们说话,插嘴道:“可不是忙么!前几天来了一趟,要了四笼包子两碗汤,我还以为给你要了一份,正奇怪你怎么没一起来呢,可他坐下没一会儿,也走了。我过去看看,四笼包子就吃了两个。” “是吗?”我笑得都僵硬了,“他最近胃口不好。” 老板点点头,嘱咐了几句要保重身体,跑堂的看着蒋磊,讨好地问:“这位先生贵姓?” “免贵姓蒋。”蒋磊点点头。 跑堂赶紧送上订餐卡,表示堂吃外卖本店通通经营。说话间,小笼包上桌。我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在嘴里。香浓的汤汁顺着咬破的包子皮充满整个口腔,烫得我瞬间红了眼眶。蒋磊无奈地递过一张纸巾,我接了,还是把汤汁咽下去,对他露出龇牙咧嘴的笑。 我是真的喜欢这家的包子,癌细胞也给面子不排斥,一笼八个包子我吃了六个,吃得浑身温暖舒服。吃完饭跟蒋磊在步行街上散步,城市华灯初上,路人行色匆匆。 以前抱怨着工作的辛苦和忙碌,如今想想,竟然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程远风刚创业那阵子,跟母亲决裂,口袋里只有自己那点私房。我为了给父亲治病,钱也花得七七八八。两个人穷得连喝杯酒的钱都没有,唯一的放松娱乐就是吃过晚饭,一起到楼下散步。那时租住的就是这附近的房子,哪怕房租贵一点,好在方便。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偶尔给对方买罐啤酒犒劳一下,喝得直打饱嗝。 为什么人能共贫贱,不能同富贵呢? 思考这些也没用,馋虫倒是被捞上来了。我拍拍蒋磊的肩膀,说:“走吧,爷带你去看看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车子开到路口停下,酒吧门朝东开,车开不进去。我刚要熄火,蒋磊皱着眉头拦我:“都这样了,你来这儿干嘛?” 我刚要回答,窗上忽然传来敲击声。降下车玻璃,一张大大的笑脸看着我:“秦韵!你还记得过来啊!” 酒吧的酒保泰半我都认识,车外面这个叫阿辉,为人爽快大方,上次见他他正在苦追调酒师,也不知道追到没有。我笑笑,说:“最近忙。” 他一脸不信,一边帮我拉开车门一边讽刺:“都是借口!”顺便冲蒋磊抛了个媚眼,问我,“今晚来得早,给你把车往外停,怎么样?” 我把钥匙抛给他,说:“谢了。” 他撞了一下我的肩膀,神色一滞,仔细看了我半天,沉声道:“程远风怎么养的你?人都瘦得皮包骨了。” 我瞪了他一眼,笑骂他多事,一把拉过咬牙切齿的蒋磊往里走。 既来之则安之,蒋磊坐在我身边恨铁不成钢,除了严令禁止我饮酒外,也实在没办法把我拖出去。我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别说酒精,稍微刺激一点的东西都不成,可还是馋得慌。我实在是很久没有这么惦记过什么东西了,好不容易等到蒋磊去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吧台边,跟调酒师要了杯低浓度鸡尾酒。 夜场早就开始,身边人扭动着身体沉迷放纵,我捏着酒杯细品。其间阿辉过来了一次,跟我聊了几句,临走拽过调酒师,狠狠亲在脸上。看这样子,果然是追到手了。我远远地对他竖大拇指,他抱拳承让,不过几个姿势间,灯光全灭。 面前的舞台上站着个身着蓝色短裙的长发美女,调整一下话筒,情深款款唱着《我只在乎你》。声音柔美动听,连我这没什么音乐细胞的都跟着陶醉,放松身体,沉浸在歌声里。 一曲仍未终了,却有人手脚并用,爬到台子上,抓着美女的胳膊抢话筒。四周的酒保赶忙上前,扶着美女免得她摔倒。那人也不管美女是不是从台子上摔下去,抢过话筒,口齿不清叫道:“我来给大家唱一首好听的!……你们别碰我!我来唱!我给大家唱一首《水晶》!” 我转过身子,把手里的酒杯轻轻放在桌子上。 怎么会是他? |
第17章 2010.11.14 父亲很快回来,两个白衣看护跟在他身后,一男一女。他不要他们搀着。 这倔老头! 陆青繁迎上去,低声,“父亲,即玉回来了。” 父亲抬头,我看见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眼睛从来不会骗人,直到此时我才真的相信,父亲真的老去,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 我却不在他身边。 我愧疚,喊他,“爸爸。” 父亲看着我,眼中转过瞬间的激动,随即平静下来,又恢复成我记忆中那个又臭又硬的老头。 “我已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你还有脸回来,给我滚出裴家大门!”他对我怒喊。 但他的身体无法承担如此激烈的情绪,身后看护立刻冲上前去扶住父亲,“裴先生,请冷静!” 父亲一把推开看护,他将拐杖甩向我,正击中我额头。 “不孝子,滚!” 我捂着额头退后一步,看着陆青繁上前扶住父亲,在一群医护人员的簇拥下回去卧室,而我无能为力。 我在楼下客厅坐了许久,有年轻女佣偷偷探头看我。 我额上肿起一个大包,疼得我又想掏出阿司匹林镇痛。 陆青繁终于从楼上下来,他伸出手似想摸我额头,但伸至半途还是收回去,还以为我没注意到。 他连关心我都不敢光明正大,难道怕我因他一点安慰就此纠缠上他? “父亲他不是故意的,最近他心情一直不好。”他说。 “我晓得。”我怎么会不知道父亲,一副臭脾气,成天板着面孔。 小时候总以为他不喜欢我,偷偷问母亲自己是否被从街上捡来,所以爸爸从来不对我温柔微笑。 母亲哭笑不得,将我抱在怀里,轻声说,“爸爸怎么会不喜欢小即玉呢?只是爸爸太害羞,把对你的喜欢都偷偷藏在心里头,不说出来。如果有一天爸爸叫小即玉伤心,你也千万不要怪他,因为他真的很爱你呀。” 这世上唯有母亲知道父亲。 我站起来,“今天我先回去,我会找时间再来。” “我送你。”陆青繁说。 我想了想,没有拒绝,这可能是我所能接受的他的最后一点好意。 我让他送我到孟斯齐公寓附近的地方去,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在哪里。 冬天的夜晚来得极快,倏忽一眨眼,就是一片无穷黑暗。 霓虹早已闪烁如灿烂星辰,在路边一闪而过的广告牌里,我又看见那张摩天轮。 忽而想起年幼时,母亲领着我和陆青繁到游乐园。 那时他被收养不久,仍旧十分生疏拘谨,我去拉他的袖子,“我们一起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他直直站在原地,抿着嘴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我只好再问一遍,“一起去,好不好?” 他终究没有答应。 我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答应我一声好,所以徒劳等了这么多年。并不是一定要坐摩天轮,只是相同他一起。 那年幼的孩子,等在原地许久,当年的游人渐渐散尽,摩天轮亦不再旋转,而他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给他那个想要的答案。 迫不得已,只能顷刻长大。 “陆青繁,你是否还记得我母亲?”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爸爸当年为了娶母亲,几乎和祖父断绝父子关系。” 我忽然想起这一段陈年旧事,是在极年幼时,母亲讲给我听。 陆青繁微微诧异,他从未听过这段往事。 “她并非什么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未遇到父亲之前,母亲只是裴氏写字楼一名清洁女工。父亲不小心撞到她的水桶,他们就这样认识。” 身份并不是不可超越,只要愿意为彼此挣扎一下,总有可能在一起。 所以我总愿意相信爱情,所以我总一个人等下去。 但陆青繁永远不会明白。 所以裴即玉和陆青繁的故事就此终结,在那一年白花绽满花枝的春日午后,再无后来。 我让他在街边将我放下。 “这么晚,你还要去哪里?”他皱着眉问。 我将腕上手表露给他看,“此时才八点过一刻,我成年时日已久,不会有谁不长眼,特特前来将我拐带,裴即玉没那么值钱。” 口气略略不满,只不过不想他知道我如今住地。 “你在防备我?”他立即察觉我的用意。 “你想太多。”我说,“我只是想找地方吃晚饭。” 我从未想过防备他,我只是在防备我自己。我只怕自己大梦初醒,又飞快堕入另一场长梦中去。 我已决意与往日彻底断绝,我会慢慢学着遗忘。 “我陪你。”他说。 “陆青繁,我已二十六岁,完全可以自理。”我坚持。 没人可以倔得过我,陆青繁不得不将车停靠路边,我一直看到他的车消失在川流车影中。 这个城市夜晚冰冷刺骨,我将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中,漫步目的的走在街边。 街上这么多人,他们都已习惯永夜不眠。这个城市已渐渐不再做梦,所以沉睡在梦里的人都不得已从梦中醒来。 再也没有一只手,在梦里摘一朵未开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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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2012-04-27 21:36:56 阿辉看场子,怎么会叫他乱来。跳到台上,也不过推了一把,就把人推了下来。我听见重重的一声,连音乐都盖过,下意识回头看,正好对上宋晓迷离的目光。 于是迷离立即换为倨傲,他优雅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对我微微一笑。 我却笑不出来,只想大喊三声我不认识他。 太丢人了。 酒吧里开了几盏大灯,倒显得不是那么暗。蒋磊找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无奈苦笑,身子挪了挪,挡住后面的酒杯。阿辉走过来,低声问我:“你认识这个人?” 整个酒吧都在注视着我,我张张嘴,运足中气,刚要大叫“这谁家孩子赶紧领回去”,宋晓妖娆一笑,说:“当然认识,对不对,秦经理?” 我发现有些人天生是另外一些人的克星。 宋晓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捏着杯酒,侧脸完美得无可挑剔。我闷头玩玻璃杯,心里盘算着怎么送走这个瘟神,他却单手撑着头,轻轻笑道:“秦经理有没有这样的感觉,程总精力太过旺盛,有时候让人非常招架不住。” “所以当网上团购充气娃娃的时候,你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回之以微笑。 宋晓轻轻咬牙,因为面部肌肉绷得太紧,导致笑容扭曲。我转过脸对蒋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蒋磊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装不认识我。 气氛有点诡异,酒吧里恢复狂欢,我们三个人却坐在吧台边各自对着酒杯发呆。宋晓一杯接一杯喝酒,从青岛啤酒喝到血腥玛丽,看得我叹为观止,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打算喝个胃穿孔在我面前以死谢罪。他本来就醉了,这么喝,更是连直起腰坐着都做不到,整个人瘫软在吧台上,嘴里却还不停下,再叫一杯。 调酒师看了我一眼,把一杯柠檬水推到我面前。我长叹一声,用一根指头戳戳宋晓的肩膀,说:“你别喝了,连坐都坐不起来了,一会儿怎么回家?把这个喝了,醒醒酒。谁陪你一起来的?程远风呢?” 他勉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忽然大笑起来,恨道:“你很得意吧?” “哈?” “你一闹失踪,程远风就什么也不做了,只顾着找你。现在你证明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又打算回来了,是不是?”宋晓笑得苦涩又辛酸,“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人,人家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还巴巴地贴上去……你要走,为什么不早点走!跟他分手,永远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我愣了,怎么他说得,好像我是三儿,他倒成了原配。 “为什么要有你呢?”宋晓用一只手捂住脸,声音里带着哭腔,“明明说过你唱歌五音不全的,可是我唱一首《水晶》,他却气得给我一巴掌。答应好的约会,你生病了,就随随便便爽约。你知不知道我跪在我爸妈面前多久,他们才同意我跟他在一起?我好不容易让我妈同意见他一面,他却让我妈等他一个多小时,最后也没有过来……没关系,这些我不在乎,一个月顶多到我这里一两次我不在乎,从来不肯对我笑我也不在乎,至少他带我去见他的家人。他的母亲百般刁难,我忍了,说要让他有个孩子,我也可以同意。只要让我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可是为什么要有你呢!你陪他吃过的苦,我都能吃,为什么只要有你,我就什么也不是!” 他说得杂乱无章,却我有点发抖。明明酒吧暖气充足,可还是想把外套抓过来,穿在身上。 宋晓仰头,将柠檬水一饮而尽,拍着桌子,抑制不住眼泪流下来:“我有哪里比不上你?我比你年轻,比你好看,比你更懂得付出。我唱歌比你好,天赋比你高,我身边的人都喜欢我,都愿意跟我亲近。我不怕被人当变态,我连艾滋病都不怕!我什么都可以,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我究竟哪里不如你?我甚至比你更爱他!” 蒋磊的手从后面绕过来,轻轻抓住我的肩。 感谢他在关键时刻给了我勇气,因为我好像听到了些很不得了的东西,明明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明白,串起来,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宋晓看着我,哭得委屈又无助。我跳下座椅,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说:“我的确什么都不如你,可有一条,你不如我。” 把宋晓扶进车里很费力气,蒋磊一边抱怨我把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推给他,一边把宋晓重重往后座上一推,再也不管。宋晓喝得太多,几乎刚沾后座就睡着,就连下坡时候摔下座椅都没有醒。 当然,我们谁也没有管他。 在他家楼下把他弄醒,看着他进门,我们才走。至于他有没有在楼梯间继续睡着——其实我很乐意看到这件事的发生。 大概是宋晓下车了,我紧绷的情绪有些松懈,他说过的话,也就渐渐涌上心头。蒋磊踩了脚油门,右手去摸香烟,不知道想到什么,又丢开。歪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比宋晓更爱程远风,这就是宋晓不如你的地方吧。” 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似乎不得到我的回答不甘心似的,他步步紧逼:“秦韵,你还爱他么?” “不回答我没关系,你给自己一个答案。” “还爱他么?” 我闭上眼,其实脑子空空的,那几分钟里,我什么也没想,仿佛这一个问题,就让我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然后,我回答他。 “这一年多来,我只要想着宋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就彻夜难眠,每天每天,闷闷不乐,到现在,甚至得了癌症,命不久矣。如果这样我还爱他,是不是,有点太贱了?” 我以为蒋磊不会信,或者至少,他会问我,我是不是真的这么想。 但他没有问。 也许是我哭得太过激烈,让他觉得,已经没有问的必要。 推开门。 家具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满屋子的烟草味,带着潮气。在玄关换鞋,却发现玄关莫名其妙急了一滩水。往里走,经过卫生间,脏衣服堆满了洗衣机,又随便扔在盆子里。茶几上摆着隔夜的饭菜,旁边的半杯水甚至盛满烟头。径直往卧室走,打开门,床铺倒是很整齐,仿佛从我离开,就没有人在上面睡过。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头脑发昏,找个这么烂的借口,说要回来拿衣服。明明以前的衣服肯定都宽大得没法穿。而且,又不是穷到衣服都买不起,巴巴地偷偷溜回家,只是欲盖弥彰。 但心里终究唾弃自己,只能折中,选了个铁定没人的时间。打开门,果然没人。 打开衣柜,把所有的衣服都卷一卷,扔进大包里。我转过身,环视整个屋子,心里跟自己说,赶紧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都带上,不能给自己回来的理由了。 于是,就看到枕边那一个玉佛。 前些年一起去五台山,在庙里买了对开过光的玉佛,据说是保平安的。我的那个绳子断了,不知道掉到哪里,他这个却还在。他说要给我,我没要。那时候根本不信这些,心里一直抱怨明明不是什么好玉,上了五台山就敢要出蓝田玉的价。我不戴,他也没戴,慢慢地,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没想到一直压在他枕头下面。 我把玉抓在手里,佛背后裂了条纹,不知道是跌了还是碰了。整理整理绳子,戴到自己脖子上,绳子太长,一直垂到胸口,冰凉的,让我微微战栗。 下一刻,一个温暖的怀抱把我包围。 这个怀抱这么紧,两只手从后面环住我的身体,好像要把我整个人融进他的身体里。我挣脱了两下,他却抱得更紧,贴在我耳边的牙齿微微打颤,仿佛有什么强烈的感情呼之欲出,却强行压制着。他的怀抱明明这么暖,可人却在不停发抖,后背微微弓着,像是要把我罩起来。 我轻轻仰头,额角蹭着他的颧骨。程远风偏过头,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说:“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 “你还走么?”他的眼圈红红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想点头,可是被他环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小韵,”他深吸一口气,“你愿不愿意听我解释?” “什么?”我努力保持平静。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话到嘴边,都化作一个微笑:“你想……你想知道的事……” 我点头:“嗯。” 他立刻高兴地笑起来,让我坐在床上,双拳紧紧攥起来,近乎欣喜若狂。我仰着头,看他把我的包踢到一边,回过头,脸上一直挂着许久未曾出现的笑意,坐到我身边,扳着我的肩说:“小韵,我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你在这里等我,我用不了很久就会回来,你不要走,我都跟你解释清楚,好不好?” 我对他微笑:“好。” 他又抱住我,双臂环着我瘦得不成样子的腰,鼻腔里有一点点抽动的声音。我的脖子里好像进了水滴,滚烫的,稍纵即逝。我回抱他,像拍小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 拥抱了不知多久,他站起身,整整衣服,走到门边。拐进玄关的一刹那,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这辈子,我都会记得他这个眼神。 “我不走。”我扬起一个大大的笑,“你快点回来。” 然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僵硬地坐了多久,浑身都是冰凉的,脑子里明明闪过很多东西,却一个也记不住。我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清清嗓子,接通。 “秦韵。” 对方清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你好,伯母。”我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此姿势可进攻可防御,不知能否抵挡程女士一根小指。 程远风的妈是厉害人物,不管喜不喜欢,见了你,先露三分笑。如今她也是笑着,问我:“小风在你身边?” 我往门口看了一眼,说:“没有,刚走。”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见谁?”程女士声音里的笑意深了三分。 我却更加汗毛倒竖,诚实道:“不知道。” “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都没跟你说?”程女士不愧商界强人,翻脸如翻书,一句话间,和煦春风变成朔风凛冽,“我也是昨天上午才知道,一直以来,蚕食我公司的竞争对手,竟然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无意冒犯程女士,可她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我是真没听懂。 程女士语气平静——我以为她会火冒三丈:“你那个时候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出手帮你们么?现在你有答案了?” “我以为是伟大的母爱。”我说。 程女士冷哼一声:“我的儿子,再怎么跟我闹,都还是我的儿子。他要出去闯也好,回来也好,我的东西早给他晚给他,都一样。不过当初我帮他,的确有个条件。” 我没说话,直觉告诉我多说多错,不如满足程女士的倾诉欲。 “有个人叫刘跃东,你记得么?” 手机在我手中滑了一下,快要掉下来的时候,被我抓住。 过了半天,我说:“记得。” “这人曾经是你们的大客户,后来因为涉黑,被抓进去了,对不对?” 我深吸一口气:“对。” “你听说他被抓进去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吧。” 我咬着牙,问:“是您组织了他的犯罪材料,匿名交上去的?” “我儿子的人,他不要可以,可既然他要,我就不能看着有人在外面给他丢人。” “您当初的条件是什么?”我问,“让程远风跟我分手?” “不需要这么麻烦,我只是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对男人而言,有些事是高压线,绝不能碰。我只要告诉他,他就不会再跟你在一起。” “您失算了。”我微微笑起来,“他还是要跟我在一起。” “说实话,我也很意外。”程女士也跟着笑起来,“他跟我说,这是他的家务事,用不着我插手。我当时非常生气,但也不能不兑现我的承诺。他从小到大,央求我的事,我没有一件食言过,这次也不例外。我觉得时间还长,况且,那之后,你们的确没过多久风平浪静的日子。小风用一个宋晓,让我觉得自己的离间计得逞了。” 我没有接话,程女士顿了顿,接着道:“大概一年多来,我的公司一直受到不明竞争对手的排挤,市场份额被不断分割,同时,账目上的很多问题也都暴露出来。不久前,我接到报告,我们已经没办法筹集到银行贷款了,同时,几个大股东一起撤资,直接面临着资金链断裂,企业无以为继。可真是焦头烂额啊,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着我,一步步往深渊走。我努力回头,可还是无力回天,最终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被收购,二是破产。我同意了第一条路,并且要求见见收购方的法人代表。没想到电话打过去,是小风接的。” “他大概觉得,我是拦在你们之间的唯一阻力,只要让我没有办法再从中作梗,那你们就能一辈子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可是秦韵,究竟是不是这样呢?你有你的理解,他有他的理解,我也有我的理解。但我还是欣慰的,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向前冲的愣头青,他也学会了忍而不发,一鸣惊人。”程女士轻轻笑出声来,“当然,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欣慰,那就是,你快要死了。” |
第18章 2010.11.17 在街上走得太久,脸也冻僵,额头的伤处隐隐发疼。 我停住脚,准备叫车回家,这才看见一辆缓行的黑色车子,不知在我身后跟了多久。 见我停下,那辆车也停下。 车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是何厉。 我苦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想他的时候,长久不得相见,如今一日却相逢两次,可见人生□□皆为不如意。 我和他站在冬日夜晚的街头,定定看住彼此。 忽然觉得这个冬天这样冷。 “上车。”何厉说。 “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我拒绝他。 “回去?”何厉冷笑,“是回孟斯齐那里去,还是陆青繁那里去?” 他这样不遗余力伤害我,我紧紧握住口袋中的止痛药。 “今夜是孟斯齐那里,”我若无其事的说,“明夜或许会是陆青繁那里。” 何厉猛地变色,他大步朝我走过来,拉住我把我塞进车子,砰的关上车门。 “裴即玉,以前是我小看你。”他坐进来。 我不说话,只扭头看车外夜景。 车子窗玻璃上映出一张惨无人色的面孔,我下一大跳,半天才意识到,那是我的脸。 怎么会是我的脸? 我试了半天终于能够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我要下车。” “让你离开再去勾引其他男人?” 我手轻轻发颤。他可以不爱我,但不可这样侮辱我。 我努力叫声音平稳,“何厉,我们已经分手,你已无权干涉我。” 他猛地刹车,车子滑行一段停下。 此处接近红灯区,灯火暧昧,昏暗中何厉扭过头看我,“我说过,若你敢离开我,我会杀了你。” 我笑,那漫长四年中,你早已慢慢将裴即玉的生命渐渐扼杀。 我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车门径自下车。 何厉追出来,“若你现在回到我身边,我会原谅你。” 我站定看他,莫名心酸,脸上却露出笑,“是吗?” 可是我不会原谅你。 “孟斯齐和陆青繁能给你,我也可以。” 呵,他以为我在同他讨价还价。 在他眼中,裴即玉已是贴上标签的卖品,只要有人肯付出金钱,随时可以买走。 他一直是这样看待我。 但人不是商品,付钱之后就可随意玩弄处置。人是需要用一颗真心相待,否则谁都会渐渐心冷。 疼痛令我呼吸都变得艰难。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裴!”一个声音远远叫我。 我回头,一个人朝我奔过来,讶异又惊喜的一张面孔,再熟悉不过,是leo。 为何人和人总在太晚的时候,才不断重逢? 他走近我身边,停住,盯着我看半天,“裴,真的是你。” 是我,自然是我,不是我又能是谁? “我一直在找你。”他过来拉我手臂,被我挣开。 “裴即玉,这又是谁?”何厉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了leo,出声问。 Leo侧头,终于发现此地尚有他人,leo问我,“他是谁?” 简直如八点档电视剧,主角身患不治的绝症,与往日旧爱一一重逢,此地此刻大可上演一场狗血悲情大戏,我不吝口中大吐鲜血以应景。 只可惜无一观众为我抹眼泪。 身体里的疼痛几乎将我思维淹没,我竭尽全身力气保持清明。 心中似有无限疲惫,不想再继续这一场闹剧,略略恢复几分神智,我作出选择。 “他只是我以前认识的人,”我对leo说,“我们离开吧。” 别无选择,只能选不是最差的那个。 何厉的脸色变得极难看,我已无余力去管。 我身处无涯汪洋,四处是滔天巨浪,我只能尽力自救,若我心软,死无葬身之地。 “裴即玉,你不要后悔。”何厉在我身后说。 后悔,后悔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而裴即玉没有以后。 我坐上leo的车子,终于抽出片刻功夫吃下止痛药,此时衣服几乎被汗水浸透。 我报出孟斯齐的住址,“请把我送到这里。”我说。 “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他问。 我的头开始痛,只好避而不答,“我该怎么称呼你,leo,还是乔朗?”我问他。 他一滞,说,“四年前的事,你果然是不肯原谅我。”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说。” 我看向窗外,景物陌生,终于发现这不是回去的路。 “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乔家。” 我扭过头看他,乔朗脸上一派自然,仿佛一切理所当然,突然觉得无力,终于没再与他争辩。 裴即玉不过一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随意欺凌。 乔朗将我带回乔家,他说,“裴,当年的事,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苦衷,人人都有苦衷,有谁苦的过裴即玉,因为唯独裴即玉没有苦衷。 多么的不公平。 我向他挥挥手,“有什么苦衷都放在明日再说,客房是哪间,我现下需要的不是苦衷,是休息。”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好说,“好,明日再说。” 明天永远都有,所以今夜让我且睡去。与往事重逢,我这么心力交瘁。 原本想给孟斯齐拨去一个电话,无奈我今夜实在太累,躺在床上很快入睡。 简直再也不想醒过来。 夜半却疼得醒来,自床上坐起,脊背额头都汗涔涔。我抹一把额上汗水,碰头肿包,咝咝抽气。 不得都楼下找水,月色甚明,无需点灯。我摸进厨房,抽出一只玻璃杯为自己倒了一杯白水。 听见开门的声音,脚步声一路走过来,我正纳罕,此刻已凌晨一点,会是谁。 灯光忽然都亮起来。 我转过头,看见一张苍白倦怠面孔,眉眼与乔朗有三分相似,神情却略显颓废,仿佛纵欲过度。 那人靠在门边,半眯着眼,一身酒气,“呵,你是谁?” 他吐字清楚,可见尚未喝醉。 “你弟弟的客人。”我说。 “乔朗足足有上百年没招待过客人住进乔家!”他夸张的说。 “那我是百年难得一遇,被你碰见,多么的幸运。” 他笑,“好吧,客人,能帮我倒一杯水吗?” 他走过来,我将手中还未喝过的水递给他,他一口喝尽。 “我是乔意。”他说。 我果然没有猜错,他就是乔朗的哥哥,陈尔信表妹的丈夫。 “裴即玉。” “无论你和乔朗是什么关系,我劝你今早离开他。”乔意似好心奉劝我。 “多谢提醒,但我与他毫无关系。” 有也只是过去的关系。 “那真是太好了。”他挑眉,十分不相信我的话。 我抽出一只玻璃杯,重新为自己倒水。 “我要回去了,晚安。”我端着水杯从他身边走过。 “乔朗是个摧毁一切的恶魔。”错过他身体的一刹那乔意忽然说。 我停住,转身看住他,反问,“他是恶魔,难道你就是天使?” 我对乔意并无好感,甚至反感。 他一愣,我已转身走出厨房。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轻声笑,“是,没人是天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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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2014-08-11 13:09:31 她连这个都知道,并不让我惊讶:“上次在医院,我说的话你不信。” “我的确不信,所以只是问了一下,医生就全盘托出。如果一直没有接受治疗,你现在应该已经连床都下不来,不过看你说话的底气,似乎比我想象得要好一些。” “您会告诉程远风么?” “你希望呢?” “我想了足足三天,才敢再进这个家门。宋晓说的话,让我开始觉得,也许事情有着另一面。那一面,就是我一直害怕面对的东西,是事情的真相。可既然是真相,那逃得了一天,逃不了一世。况且,我们之间,似乎一直缺少一份坦诚的沟通。所以,无论你告不告诉他这件事,请帮我转达,”我说,“让他早些回来,我在等他。” 体力不行了,做一点家务活就累得浑身虚汗,坐在沙发上,有点喘不上气。程远风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对着桌子上的剩饭叹气,抬起头看见他,手一抖,碰倒了手边的一杯水。他冲上来,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递给我一杯热水。 这样安静地并排坐在沙发上,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我端着水杯,喝了一口,咬咬牙,把一整杯都喝下去。 抬起头,很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程先生红了眼眶。 于是我只能笑:“你知道了?” 他脸上拧出一个非常难看的表情,像是堵了个苍蝇在嗓子里又吐不出,沙哑着声音问我:“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四个多月前?”我说,阴暗心理复发补上一句,“你跟宋晓厕所大战的前一天。” 他的牙齿格格打颤,似乎想抱我,手却无助地停在半空,声音里一点底气也没有:“为什么不告诉我?” “瞧你说的,”我看着他的胳膊肘子笑,“我以为你没时间管我这些烂事。再说了,咱们有多久没好好聊过了,人家都说老夫老妻,一个眼神都能了解对方的意思……说到底,咱们是老夫老夫,精神境界没到那个层次,正常的。” 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作罢。 如此姿态,要在平时,我肯定心痛得难以附加,使出浑身解数加以抚慰。可惜,如今我心不痛,我胃痛。 “刘跃东那件事,我试过跟你坦白,可是一直开不了口。”有些话,再难开口,都要有个人把话说开。我便做那个人。 创业最艰难的时候,真的几乎揭不开锅,公司离倒闭只有一步之遥,两个人窝在一起吃泡面,哪怕吃不饱,也不敢开第二包。刘跃东这个客户的出现,也是他的朋友实在看不过眼,帮我们介绍的。刘跃东是东北人,据说酒桌上喝得尽兴,什么事都好商量。我们俩凑了钱,在最好的酒店摆了一桌。去之前我就想好,如果这笔客户谈不成,就让他回家,我们分手。 程远风从很久之前到现在,酒量都没什么长进。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他三杯白的就倒,雷打不动能睡一天一夜,现在他还是三杯的量,但喝了不倒,反而体力大增仿佛大力水手吃了菠菜。刘跃东是个精明的人,我们请了他三次,他叫人送等价的礼物到我们办公室,迎来送往,滴水不漏,就是吊你的胃口。第四次,我几乎失去耐心,言语上掩饰再好,神色间也会表现出来。扶程远风坐到一边的沙发上,一抬头,却迎上刘跃东的眼神。 他问我:“没了我这笔投资,你们公司就要倒闭了?”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抓紧程远风的手。这个人即便酒醉沉睡,可只要在我身边,就能让我勇敢。 “他是程凤英的儿子吧?你们的事,我有所耳闻。”刘跃东说,“没想到这年头也有私奔的事,真是新鲜。我说,这小子就这么好?他让你很舒服?” 我瞪他一眼,搂着程远风的腰,想直接起身回家。刘跃东走过来,对着程远风伸出手。我把他的手打开,他转而对我一笑,说:“你就不想试试别人?” 我实在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的变态吧!” “跟我睡一宿,多大的单子我都签,怎么样?” 刘跃东有钱,有钱到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家多少。他三年前来到本市,没多久就风生水起,全是钱的功劳。他当然能拯救我们的公司,而且他生怕我不信,甚至拿出支票本,晃着纸页说:“只要你点头,我就签。我可没必要骗你,我可以先交钱。” “为什么是我?”我问。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我觉得你干净,肯定没病。” “你拒绝的时候,其实我半梦半醒。”程远风说,“我听到你斩钉截铁拒绝他,心里很高兴。记得最开始,我抛弃一切的时候,曾经跟你发过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算饿死也不怕。我想,我的人,宁可饿死,也要跟我在一起。呵,我很自豪。” “你妈给了你什么证据呢?”我问。 “刘跃东录了像。”他捏紧拳头,说不下去。 怪不得,既然录了像,就是物证。况且刘跃东的目的就是折腾我,从GV里看来的姿势,不管不顾往我身上用。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呢?”我问,“或许我有苦衷?或许我真的嫌贫爱富?程远风,你是气,还是怕?” “小韵……”他深吸一口气,“我对你说过的,吃多少苦都没关系,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莫名其妙失踪了两天,我跟你说我是去老家。可我十二岁就到这里来了,老家还有什么呢?你这个人,一贯的粗心,该注意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在意过。”我苦笑一下,说,“这两天,我在刘跃东那里。” “咱们以前住那种老式家属楼,楼梯间里的灯全都坏了,只能摸索着往上走。所以藏着个人,也不会被发现。我就是这么被绑架了,睁开眼睛,四肢都被绑着,面前只有刘跃东。他玩了我整整两天,足够让我这一辈子,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胆战。后来要放我走的时候,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勉强穿上衣服,就被他甩了张支票到脸上。他说,他想要的东西,我给也得给,不给,他就自己来拿。同样,给我的东西,我就必须得要。”我用力抓紧空杯子,像是被谁扼住咽喉般,深呼吸,“支票我没拿,我觉得拿了,就好像你情我愿银货两讫,不拿,这样就算强。其实那段时间我很想跟你坦白,酝酿了很多次,每次话到嘴边就咽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论武力,论财力,你都不如他,闹上门去,怎么看都是你吃亏。” 程远风盯着我手里的水杯,缓缓道:“我宁可吃亏,都不会让你白受苦。” “现在的你是这么想,当时的你呢?也许你出了这口气,接下来就要考虑怎么处置我了吧?我不敢冒险,刘跃东跟你签了合同,资金进来得很快,公司渐渐起死回生。我越来越不敢对你说出实情,我怕好不容易有的这些会化作泡影,我怕你会不信我说的话,会唾弃我背叛承诺,我怕你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我抱着侥幸心理,总觉得刘跃东玩腻了,就不会再来找我,后来见过几次面,他也掩饰得滴水不漏。过了两个月,我以为自己的猜测成真的时候,他却打电话来。” “我们的项目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我知道他一直以来就是在等这个时机,让我没有办法拒绝。我躲了他很久,借口不舒服,在家里不去公司。这么过了一个周,他没再打电话来,我以为他放弃了,结果刚一出门,就被他堵住。”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刘跃东推开车门,一把把我拽进车里,当着司机的面上我,一边给程远风打电话,让我告诉他有朋友聚会,今晚不回家,“后来他再打电话来,我就真的不敢不去了。我已经错过了告诉你的最佳时间,之后再说什么,你恐怕都不会信。被他绑架去,糟蹋一顿,倒不如自己乖乖过去,身体上的伤害少了很多,他后来也越来越温柔,答应我不会告诉你,玩腻了,就把我扔了。” 程远风把我手里的杯子撤出来,宽大的手掌把我的手包裹其中:“他这样对你,多久?” 他的手比我的还冷,我看着他小拇指上一个小小的茧说:“半年多。我们见面不定时,总是他联系我。半年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联系我。我开始觉得也许他终于对我腻烦了,抑郁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直到有天,警察把你带到局里问话,我才知道他因为涉黑被抓进去了,而我们由于跟他有经济往来所以被要求协助调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的关系并没有曝光。话说到这儿,也要多谢你妈,她把那些录像给你看,却没有交给警察。大概她觉得,这是儿子的污点,不能被人知道。” “即使你真的被抓进去,我也会把你弄出来。”程远风磨着牙,手上加力,“我要问问你,我是哪里做的不好,你竟然找别人。” “那我究竟哪里不好呢?”我抬头,上牙齿紧紧咬住下牙齿,告诉自己不能哭出来,“区区录像,在你心里就能证明一切?程远风,我现在想想,觉得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会觉得咱们之间有信任这种东西。” |
第19章 2011.11.20 我决定给孟斯齐打一个电话,告知他我一切平安,拿起话筒却听不到一丝声音,寂静的要死。有些后悔出门时没将手机带在身边。 丧气的回到楼下,客厅中灯火通明,乔意仍未回房,他双脚搁在玻璃茶几上,双臂搭着沙发靠背,两眼望着天花板,活像死人。 “裴即玉,我忽然想起你是谁。”他说。 “万分荣幸。”我随口答,走到客厅的电话旁,拿起听筒,仍无声音。 “你们乔家的电话难不成都是摆设?”我忍不住问。 “已经这么晚,你要给谁打电话?”他懒洋洋问我。 “自然是关心我的人。”我说,“你的手机可否借用?” 乔意不搭理我,他转过头,目不转睛盯着我。 “为什么乔朗会喜欢你?你什么都不明白,纯洁的令人发指。” 我皱起眉,完全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乔朗在哪里,我要找他说话。” “有人闹事,他去解决。过了今夜,本市又有三分之一地盘落入乔朗手中。” 乔意将这种事说的很轻松,仿佛鲜血在他眼里不过糖浆。 “那真是恭喜你。” 乔朗不在,我无奈放弃了与孟斯齐通话的念头。 放下听筒,我坐到乔意身边,夜尚早,两个无眠人,叫人莫名惆怅。 “有什么可喜,你当为我落泪,”乔意说,“今夜他去解决的人是我外公。” 我大奇,“你外公不也是他外公?” 乔意看我一眼,“我和乔朗同父异母。” 呵,豪门恩怨。 今夜我所遇所见,都堪比热播电视剧。 “裴即玉,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想过绑架你。” 乔意突然转换话题,将我吓一大跳,“为什么?” 我不记得我曾经冒犯过他,我甚至不认识他! “你将乔朗自英国带回来,同他住在一起。” “就因为这样?” “这样已经足够。”他说,“你把一个恶魔带回来,令乔家家破人亡。” 我被他的话震住,他的表情不似对我开玩笑。 “乔朗母亲插足我父母婚姻,我外公派人警告那女人,后来她自动消失,没人知道她已怀有身孕。乔朗找来我家时,父亲还万分惊喜。真是可笑!” 这时我才发现,乔宅中除了乔意乔朗,再无其他乔家人。这样的世家,怎么可能人丁这样单薄。 “乔家其他人呢?” “除了我,乔家不再有其他人。”他轻轻说,不带一丝波澜。 我心中虽有疑问,但我终究没问。明日离开,我与乔朗再无干系。 我不该多管。 乔意伸伸腿,从沙发上站起来。 “为什么最后你没有把我绑走?”我还是忍不住问。 “因为他把你抛弃,我以为他只是利用你,”乔意自嘲的笑,“现在才知那不过是乔朗对我用的小把戏,他赢过我。” 我愣住。 乔意已经回到房间。 我在乔朗注视下醒来,一睁开两只眼睛就看到他坐在床边,不声不响的望着我,不知那样有多少时间。 我庆幸昨夜是合衣倒下,否则此刻在他面前穿衣该有多尴尬。 “你不该随意进我房间。”我坐起来,“我被你吓到。” “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你。”他开口,神色有些疲惫,或许昨夜混乱,一直没有睡下。 我还有什么可说,人在乔家屋檐下,只能暂时低一低这颗不值钱的头,任他看罢。 今日晴朗天气,明亮阳光落在房间内,我终于看清眼前的人,他比四年前成熟许多,穿一身黑,头发剪得很利落,一丝不乱。 他是乔家的二少,他不是我遇到的那个一无所有的落魄少年。 反观我,窘迫潦倒,半条命都已不在自己手心里。 “我有四年没见过你,”他开口,“我以为你会回去裴家。我一直找不到你。” “我一直在别处——你还找我做什么?”我问他。 他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教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们初相见。 人生最最好,只有初相见,之后故事都多余。 “四年前,我离开你另有原因。” 我一点都不惊奇。 昨夜乔意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已足够我想象。我若活是在一部小说中,那么作者真真是没有想象力,我叹口气。 “因为有人会拿我威胁你?” 电视剧里演烂的情节,我明白。 乔朗立即警觉,“你见过乔意?” “昨夜,我起来找水,在楼下碰到他。”我说,“他对我说了一些事,但并不多。” 乔朗脸沉下来,我看得出他憎恶乔意,正如乔意憎恶他那样。 “他知道什么!!” 我苦笑,“至少比我知道的多。” 我是当事人,但我永远是知道得最少的那个人。他或许这么做是为我好,但我一点都不好,我一个人茫然无措,疼得要死却不自知。 “不过如今我都知道了,”我对他说。“那么久的事其实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我早已不在怪你。” 我会为他离开裴家动机亦不纯,我有我自己的私心,我没有权利去责怪他,一切是我自作自受,埋怨他人无益。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突然激动,猛地站起来,椅子被他撞翻倒地。 我看他,他彻夜未眠的眼睛通红,但那样犀利,像一头奔跑在荒野上的独狼,灼灼逼人。 我想起乔意的话——“乔朗是个摧毁一切的恶魔。” 当年我遇到的那只雏鹰,如今已长成锋利牙爪。 乔朗几个深呼吸才平静下来,他将椅子重新扶起来,坐下。 “请你听完我的故事,裴,这时我唯一的请求。”他说。 我只得答应。 他说的是一个和乔意不同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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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19-09-03 12:20:30 我跟他从来都是不同的。他是富人家长大的孩子,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体谅。朋友聚会的时候虽然豪爽,但也会让人下不来台。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任性起来,也还是让人吃不消。他仿佛只相信他看到的事实,却从来不去考虑事实背后是否有隐情。所以我了解他,出了这样的事,他当然火冒三丈,却不会为我想想,我是不是有苦衷。更加耻于问我,因为他这样刚愎自用的人,肯定很怕得到诸如“因为我心爱的人坐了牢,我不得不退而求之”这样的回答。 “那时候公司已经走上正轨,刘跃东虽然是大客户,但被抓进去也并不影响大局。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低估了刘跃东涉黑这件事的影响,虽然做生意彼此间难免有些来往,但毕竟,我们跟刘跃东的牵扯太多,又被警察传唤,谁都不想引火烧身。那段时间的困境你是知道的,我实在走投无路,却在某天下午接到妈妈的电话。我跟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我跟她说,不接受你,我就不进这个家门。可是她打电话给我,说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功亏一篑,让我回去一趟,什么都好商量。” 他始终躲避着我的目光,被我这样盯着,更加无地自容,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抓得指节发白。 “刘跃东涉黑的材料是我妈递上去的,但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暗中调查了刘跃东很久。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妈在本地经营多年,说到底,局子里的人跟她关系也还是铁一些,说合作调查,自然有些小打小闹不适合捅出来的内容,她就可以保留。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查出来的,但当时,看到那个录像,我几乎五雷轰顶。”程远风几个深呼吸,说,“我反复问自己,小韵,我是不是从来没认识过你。我知道你不在乎跟我吃苦,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没钱了就抛弃我,我知道你爱我……可知道并不是确定,我被那种不确定逼疯了。” “我妈就是这个目的,她不用说什么做什么,把录像摆在我面前,我的胡思乱想就能逼疯自己。而且,我不敢问你。我总觉得,如果推测都是真的,那问清楚了,也许你就会离开我,我装得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你无处可去,就会留下来。正是这个时候,宋晓来到我面前,我拒绝了一次两次,某天早晨起床发现身边睡着他,也就这样在一起了。” “为了报复我?”我苦笑了一下,问。 “是。”程远风说,“我跟宋晓并不经常在一起,一开始的确想用钱打发,但发现打发不掉。更何况,每天回家面对着你的微笑,你的身影,就觉得备受折磨。我不知道你哪个笑是真的哪个笑是敷衍,但我却知道,宋晓的喜怒都真真切切,是属于我的。他让我有了个心安的理由,哪怕这个理由连我自己都唾弃。而且我心里清楚,也许你并不是爱刘跃东,你只是想帮我。可是我想不通,小韵,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都说好了的,一起饿死也没关系,我不稀罕你的付出,我愿意跟你一起吃苦,可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呢?你让我觉得,我连身上穿的一件衣服,都透着股血腥味。” 他稍稍垂着头,还是那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我伸出手,去捧他的脸,他把手移过来,让我的手离他的脸再近些再紧些,说:“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跟宋晓长久地维持关系,直到现在,我跟宋晓上床的次数也都数的过来。小韵,我心里有疙瘩,怕碰你会控制不住力气。而且那段时间,你不知道为什么,也在躲我。我有需要要解决,没想到被你堵了个正着。” 在酒店发现他和宋晓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并不是一无所觉,所以他碰我,让我很不舒服,无理取闹了几次,彼此不停冷战又和好,身体交流却几乎停了。因为刘跃东的原因,我对那方面一直有所惧怕,做/爱做得兴起,才会沉迷其中。可程远风明显缺乏前戏的耐心,以前我可以将就并乐在其中,之后就没有办法忍受。 大概世上的事情,总脱不了“阴差阳错”四个字。 “在酒店前台,看到你脸上的表情,我忽然觉得心情大好,仿佛看着你也像我一样难受痛苦,就能稍稍让我缓解。事实证明,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看到你难过,我当时的确可以缓解,但后来想起来,却更觉得难受。一边恨你,一边责怪自己。就是那个时候,我决定把一切都画上个句号。其实两年前,我就一直在谋划,收购母亲的公司。这对我而言虽然有难度,但并非做不到。而且宋晓的存在,也是一个障眼法。当所有人以为我在宋晓那里的时候,其实我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跟我的团队做着吃大象的努力。” 我微微皱眉:“宋晓只是障眼法?” 他脸上渐渐浮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我并不爱他,只是,用钱打发不走,他又隐约察觉出什么,威胁要宣扬出去。所以在成功收购母亲的公司前,有些要求我不得不答应,比如带他回去见我妈,把他调到你的部门。” 我微微翘了一下嘴角,只觉得原来程先生还有被人要挟的一天,真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我跟程远风的母亲合不来,以宋晓的精明,肯定早就探听出来。互见家长,既是承认他的地位,也许,他也打算放手一搏。毕竟以他的能力,博得一个老太太的喜爱易如反掌。只不过听程女士的意思,大概他是失败了。因为程女士毕竟不是一般女人,若是宋晓豁出去变个性,兴许她还能高看两眼。 “你说,宋晓只是障眼法……那厕所的事,你怎么解释呢?你会跟一个幌子在厕所上演活春宫?”我心里对这件事终究不能释怀。 他的身子震了一下,说:“小韵,刘跃东判了死刑,但不知道谁动用了人脉,让他多活了两年。他死之前,给你寄了一样东西,你不在,那东西是我收的。你知道那是什么么?” 我倒是真的好奇起来,问:“是什么?” “你以为丢了的那块玉佛。”程远风从我的脖子上拉起玉佛说,“我们一起买的,是一对的。也许是哪次他趁你不注意拿下来的,但是我当时以为,是你给他的。” 所以他发狂一样,只为了让我难受,甚至听到我在外面剧烈呕吐也不停止,反而在事后冲进我的办公室,像刘跃东一样强/暴我。 我们之间,真是一笔烂账。 不过事到如今,也无处清算。 不如,一笔勾销吧。 我把手从他掌中抽出,缓缓起身,他却忽然发了疯似的抱住我。 “现在医学昌明,什么病都能治好,哪怕倾家荡产,我也给你治!”他边哭边吼,难听极了。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作用。我久病,很多事情看开了,拍着他背,轻声安慰他,倒像病的是他,不是我。 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此刻他是我,我是他,他是否会像我一样,万念俱灰,甚至不屑靠药物靠仪器苟延残喘地活着。 程远风在我怀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跟我保证:“我有个发小,叫大威,去美国读医科了,你记得么?他的导师是胃癌这方面的专家,我已经跟他联系过,无论有什么条件,我都会请到他来给你手术。小韵,哪怕你怪我,你恨我,可是我们好好治病,好不好?把你的病治好了,你恨我一辈子也没关系,每天早上你起床,我就跪在你面前,让你先打一顿再刷牙,好不好?” 我被他逗笑了,搂着他的脖子吻上去。他被我亲愣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人生苦短,程先生,你不懂这个道理,所以,还是及时行乐吧。 我再次去吻他的唇,在每个注视彼此的间隙,调整凌乱的呼吸。 不肯对对方坦白,不信任对方对自己的感情,胡乱猜测着事情的可能却不去询问对方,缺乏起码的沟通……原来这七年来,我们做了这么多错事。 “小韵,有三个字,我好像很少对你说……”他刚开口,被我捂住嘴。 “程远风,”我含着眼泪笑,“我想跟你做,你敢不敢?” 我想,这一辈子,唯一一个能让我痛得如此甘心的,也许只有这一个人。 |
第20章 2010.11.20 二十多年前,乔朗的母亲是富家小姐,家中富足,虽不能供一掷千金,但足够保她一世天真无忧。 她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乔朗的父亲,成熟英俊的男人,风度翩翩引得众多在场女子窃窃耳语。 所有宴会上都有几对男女相识,她对他有好感,但他背景并不干净,不是她最好的人选,所以她只与他保持恰好距离。 后来她的父亲决策失误,生意一败涂地,欠下大笔债务,全家人被赶到大街上。他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帮了她父亲还债,安顿她的家人。她对他感激,终于答应同他在一起。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已有妻室。 他的妻子亦是黑道背景,娘家势力与乔家平分秋色,又生性善妒,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派人来同她谈判。 她这时才知道被他欺骗。 最最叫她震惊的是,她父亲破产,根本不是决策失误,而是他从中作梗。她心中有恨,但她又能如何,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答应离开他。 他却不肯,他拿她父母要挟她,但若她胆敢留下,他妻子也必不放过她的家人。 她的父母最后还是死了,两方人马争执之中,刹车又失灵,几辆车子装在一起引起爆炸,尸骨无存。 当年这是本市最大新闻,报纸电视足足讨论了两个月,尽人皆知。 乔家终于害她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她离开他,一个人偷偷诞下孩子,东躲西藏最终还是走投无路,他的妻子一直派人追杀他们母子。而他却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流落他处。 她只得用尽身上所有的钱买通蛇头,几经辗转偷渡到英国去。 终其一生,她再也没能够回来她的故乡。 “我八岁和母亲到英国,年幼时常常看见她独自对着东面发怔,流泪却不自知。最怕移民局来搜查,提心吊胆活过这么多年。我发誓,乔家欠我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一一拿回来。”乔朗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 我听完默然良久。 “所以你利用我离开英国。” “一开始是。”他承认。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 我有钱有门路又好骗,不是我还是谁呢? “但我对你是真心。” 我勉强的笑,他是真心,难道我就是假意? 我说,“但我们已在四年前就结束。” “我那时只是害怕乔意会对你不利。我要让乔家人付出代价,所以不能留你在身边。”他说,“现在一切都已结束,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太晚了,乔朗,太晚了。”我静静看他。 当初我可以为他放弃偌大裴家,但他却不肯为我放下报复的心。这样不公平的事,只有很久以前那个傻瓜才会做,他肯付出一切而不要回报。 但现在的我已耗尽所有天真,我已无心力与他周旋,这一场赌局,我只想全身而退。 “没关系,我可以等,一直到你回心转意。”乔朗离开时说。 是的,他可以等,但裴即玉不会再回来。 我一生只能为一个人赌一次,他令我失掉所有筹码,我已不能再回到赌桌上。 他可以一直等下去,但他等到的人不会再是裴即玉。 我被关在乔家,不能出门,不能打电话,其他一切都可以做。 我终于明白乔意为什么笑我纯洁得令人发指,乔家岂是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乔朗带我回来,但从没打算放我离开。 他这样的人,想要的东西就一定握在手中。 我跟乔朗说,“你这样非法□□我,到时可判你到监狱去吃三两年牢饭。” 他却笑,“相信我,本市不会有人因为这种事将我捉走。” 说得真好,当今世道有钱有权便可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但为什么裴家那么有钱,我却一无所有? 我越来越难以入睡,常常在半夜痛醒。 冬天的月光像雪一样白一样冷,我只能不停止的数绵羊才能阻止自己回忆过去。 已经这么痛,再加一点点都不堪负荷。 我的止痛药渐渐告罄。 疼痛不止影响我的睡眠,更影响我的食欲。 餐桌上,两根筷子在饭碗里搅来搅去,我始终没吃下几口。 乔朗看我,“不合口味?” 我摇头,说,“只是没有胃口——你能帮我买阿司匹林吗,肠溶的那种。” “你生病?是发烧?”他关切问,伸过手来摸我额头,被我躲过。 我说,“我没有生病,只是要用它养花。我在这里无事可做。” 我并不告诉他实情,他不必知道。 第二天就有佣人为我送上阿司匹林,以及各种花朵,有的栽在花盆里,有的则是直接剪下来的花枝,全部堆放在客厅里。 佣人说,“少爷说,如果还有什么想要的,请和他说。” 我点点头。 “哗!”乔意从楼梯上往下走,看见满室花朵,发出惊叹。 他脸色苍白,想必又是彻夜狂欢,直至凌晨才回家,白天睡一整天,天一黑又出去。 我几乎看不到他的人。 “乔朗对你这么好,我几乎都被感动。”乔意随手掐下一朵花,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又扔掉。 他将佣人屏退,自己坐进沙发里,“我听说这几日都是乔朗亲自下厨,为你,他竟愿意洗手作羹汤,裴即玉,你到底哪里好?” 乔意撑着头打量我,似乎万分不解。 原来那些饭菜都是乔朗亲手做的,我不知道这件事。 他大概还是记得英国那些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些好。 其实不是不感动的,但是这些来得实在太晚太晚,晚的我已无余力去承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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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012-05-28 22:58:17 “亲爱的程先生……” 很久没写字了,一整篇,就数这几个字最难看。我把笔插进笔筒,抖一抖十六开的信纸,用双面胶粘在墙上。其实我完全可以给他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说这些话的,可我毕竟天性善良,哪怕要走,也体贴地给程先生留下点实际的纪念。 与他把话都说开,就仿佛回到从前,滚完床单拥抱着说话,说着说着,又重新滚到一起。即使疲惫,可凝视着对方的脸就觉得满足。他打了几个电话,大洋彼岸的朋友再三表示这种大事尽管放心,抛头颅洒热血也要给他办好。他挂了电话跟我保证,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美国医术精湛,这种手术手到擒来。 我笑着答应,看他围着围裙给我煮粥,把每一勺都吹凉,送到我嘴边。 这个傻瓜,他一定不知道,在我轻易就原谅他的时候,在我抱着他喘息的时候,在我笑着答应他继续过这长长的一生的时候…… 我都在骗他。 因为恨意而杀人,这杀戮就不是罪孽了么? 如果说我的错,是不该罔顾他的意愿,背弃我们的誓言,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他根本不想要的投资的话,那么,我用我的死来赎罪。 那么,程先生,我坐在床边,抚摸这人精致的睡颜。 活着,是对你的惩罚。 有些事,无论再怎么有苦衷,都不能成为理由,人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买单。我把加了安眠药的水杯刷洗干净,放回茶几下面。墙角一个小小的包袱,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留下的东西。拉开门,最后回头望一眼我们的家。 每一块木地板,每一方瓷砖,每一处家具,甚至卧室的壁纸。 再见了。 冬日的阳光一如既往迟来,天刚蒙蒙亮。我跺了一下脚,一楼的声控灯亮起来。蒋磊裹着大衣靠在车边,脚边一地烟头。我拉开车门,把包扔进后车座,坐到副驾驶位置。他也坐进来,看了我一眼,发动车子。 我没睡够,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蒋磊暖着发动机,问:“都说清楚了?” “没来得及说清楚的,都写在纸上。”我说。 “他老娘跟他说了你的病?”他问。 “大概即便被儿子收购,也能凭借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快快乐乐过下半辈子了。”我说。 “他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浑身冰凉,抱着我的时候抖得不成样子,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甚至跟他发小联系上,说要请美国专家给我手术。” “呦,那你还走?” “我有没有救你还不知道?”我嘲讽地看了他一眼。 他笑着摇摇头,往楼上瞅了一眼,问:“不后悔?”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看着他,有些怅然地笑起来:“我已经给我的墓付过首付了,那笔钱要不回来吧?” 他也跟着笑,只是怎么笑,眼角都是下垂的。 “蒋磊,有个问题我很想问你。”我说。 “什么?” “你究竟是谁?” “你真想知道?” “别废话了。” “我有个大哥,”蒋磊挂档踩油门,车子平稳地滑出去,“我们感情很好,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后来彼此的生意做大了,来往反倒少了。我一直做正派生意,他的买卖却有点颜色。彼此有一年多没联系,忽然有一天,他妹子联系我,说是他犯了事,叫我帮帮忙。我知道怎么回事以后,二话没说,打算倾家荡产也把他捞出来。可是对方来头太大,我就是个生意人,费尽力气,也不过让他多活两年。这两年里,我经常去看他,虽然每次聊得都很多,可我总觉得有些话,他欲言又止。终于在他死刑前的最后一次探视,他托我以他的名义寄一个玉佛到一个名叫‘秦韵’的人那里。” 我下意识地按紧了胸口的佛。 “你的照片,我之前见过。跃东哥的钱包里夹着,你趴在那里睡觉,显得很脆弱。我之前从来不知道跃东哥也喜欢男人,我玩男孩子的时候,他总是训斥我恶心。不过这种事情不好说,毕竟他对你上了心,就算为你死了,也没有怨言,还嘱咐我,以后多照顾你。” 我抓着自己的衣襟,尾音发颤:“蒋磊,你恨我么?” “不知道。大概最开始想整你,可是后来也想开了。大哥是心甘情愿,他都不恨你,我跟着起哄干嘛?再说,我都答应他会照顾你了。”蒋磊从口袋里把烟摸出来,想了想,扔到一边,“大哥把他藏起来的所有资产都给了我,冲着这钱,我也得给你伺候好了。” 他一脚油门,我被狠狠晃了一下。 蒋磊在院子里放了把摇椅,他这个人很喜欢午后摆个小桌喝个红茶装绅士,实际上二十岁之前都没品过咖啡的滋味。至今腰缠万贯,也就认识个奔驰宝马。 我躺在摇椅上,一点点平复着心跳。从楼上走下来,就花了很多力气,最后一阶腿软,扶着栏杆才没有摔倒。如果被蒋磊看到我擅自下楼,还穿得这么少躺在院子里,大概会竖起眉头训斥我。 他最近越来越像老妈子,在我痛得挣扎的时候压住我的双手不让我乱动,过问我的一日三餐。在死前拥有这样一份关怀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我翻了个身,对着太阳轻轻笑起来。 感谢那一次追尾,否则蒋磊也许一辈子都只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探听我的近况,而不会这么真切地走进我的生命。 虽然知道蒋磊出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还是心虚地往门口瞥了一眼。在床上躺得都要发霉了,今日阳光正好,实在想出来晒晒太阳。被阳光扑在脸上,仿佛有一颗种子在体内发芽,焕发新生。 每次捂住胃,大拇指上移一点,就探得到那枚玉佛。裂开的纹路有加深的迹象,在背后,纵贯的一条。 好歹是我送你的东西,用不着拿它泄愤吧。 我从来没有问过,却也从蒋磊话间听出程远风如何心急如焚地寻找着我。他着急的时候,眉毛总是很紧地蹙起来,几乎拧到一起。眼睛比什么都反应激烈,红个几天几夜都没有问题。胡子是绝对顾不上刮的,一旦找到你,就用胡子扎得你叫苦。 我跟他在一起七年,一直觉得彼此就算不够了解也没关系,反正还有长长的一辈子,有些话不说开也没关系,早晚有时间说明。 谁会想到,上帝根本不舍得给你那么多时间。 如果还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坐在床边写信的时候,几乎每写一句,就会抬起头,看一会儿他的睡颜。程远风长得非常帅气,无论哪个角度,都符合我的审美。就算是缺点,这么多年看习惯了,也觉得顺眼。那时候觉得,一张看了七年的脸,哪怕失忆了,也不会忘记的吧。可是你看,癌细胞大概已经开始侵占我的大脑,我已经越来越记不清他的眉眼和吻过我无数次的嘴唇了。 大学时候与寝室的兄弟们吹牛打屁,曾经设想过死前的自己。那时还没有认识程远风,我以为自己会跟一个大波妹子过一生,破坏计划生育生几个孩子,临终把他们叫到床前,挨个巡视之后立遗嘱。后来认识了程远风,打趣着对他说,我死前,要写休书,准你再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接把我推倒,咯吱我的痒痒肉让我承认他才是夫。 大概时光再倒流一百次,我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不过想再见他一面而已。 不需要走到面前,也不需要有什么交流,只要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悄悄地,悄悄地看上那么一眼,就已经很足够了。 不知道这么任性的要求蒋磊会不会答应呢。 我侧了侧身子,头斜着靠在摇椅上,按住胃部的手缓缓松开。 然后。 我就死了。 |
第21章 2010.11.21 我找来一只玻璃瓶,把一束姜花插进去,又掰开半片阿司匹林投进去。 据说阿司匹林能延缓花朵枯萎,但要枯萎的终究要枯萎,我便如插在瓶子里的花枝,不过靠药物拖延,苟延残喘,生死未定。 放好花瓶,我在乔意对面坐下。 “真稀奇,你会在中午就醒过来。”我说。 “今日有个麻烦人物要见。”他语似不耐。 我嗤笑,“我看你才是真正麻烦人物,老大不小,还学年轻人挥霍青春,你若有闲,何不去见你妻子一面。” 他看我,对我知道这件事感到奇怪,不过他并没多问。 他耸耸肩,“往日夫妻坐到一块谈论离婚事宜,多么的不好看。” “抛弃发妻移情别恋,那才算真正的不好看。”我讥讽他。 他扬起一条眉毛,“你似乎对我有偏见?” “或许只是你对自己不太客观。”我淡淡说。 “你果真对我有偏见,”乔意靠在沙发里,意态懒散,“你觉得我对不起郑宜家?” 郑宜家就是陈尔信的表妹。 “难道你觉得你对的起她?她因你流产,你却看都不看一眼她!”我为表妹不平。 乔意终于黯淡一下,他说,“我们那时都不知道她怀了孩子。”他又扬起头看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为她好。” 我从鼻子里哼出声来,“每个人抛弃自己爱人时都说,我是为你好。” 为你好为你好,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为什么不亲口去问对方一句,你到底好不好。 我态度极差,但乔意并未动怒,他缓缓开口,“乔家原本有四口人,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而现在只剩下我。乔家是个漩涡,渐渐吞噬所有人,若她继续留下,不会幸福,我只想在不算太晚之前,放她一条生路。” 我说,“乔家是漩涡,你大可抽身离开。” 郑宜家的家族在英国略有根基,到了那里,他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一定要同乔朗纠缠到死。他若现在肯走,乔朗不会赶尽杀绝。 乔意轻轻一笑,有些悲凉,“我一家四人,父亲出车祸躺在医院,母亲自杀,妹妹进了精神病院,我还可以走吗,我走得掉吗?” 我说不话来。 我没想到乔朗的报复这样猛烈,我不敢问乔家到底发生过什么。 回到房间,浑身颤抖,只能吃止痛药。 我吃药的频率越来越快,我身体的情况已经很差,我必须尽快离开乔家。 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又痛醒,早饭睡过去,索性没吃,此时腹中才觉察到饥饿。 不知厨房中还有些什么吃的。 我推开门走出去。 “财产分配你去跟我的律师和乔朗谈,我做不了主。”一下楼就听到乔意不耐烦的声音。 “我表妹同意和你离婚,但她要见你。” ——这声音?是陈尔信! 显然陈尔信也看见我,说话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看我,“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乔意今天要见的麻烦人物是指陈尔信! 乔意顺着陈尔信的视线扭过头来,看见我,又看看陈尔信,有些惊异,“你们两个认识?” 有第三人在场,陈尔信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坐回去,平静说,“我和他是多年同学。” 乔意意味不明的笑笑,不再多问。 他继续刚才话题,“我不会和她见面。” “乔意你太过分,他不过想当面与你谈一次!”陈尔信光火了。 “我和她之间已经结束,再无什么可以谈。请你转告她,是我对不起她,希望以后能够幸福。” “你已把她一生幸福彻底毁掉!” 乔意不答,他眼睛看向别处,隔好一会儿才淡淡说,“就算我答应见她一面,她也不见得会重获幸福。” 陈尔信这下真被他激怒,他上前抓着乔意衣领把他从沙发上揪起来,一双眼睛简直要喷出火。 我赶忙上前制止他,“陈尔信,你冷静点!” 陈尔信愤愤松开手。乔意毫不在乎的整整衣服,重新坐好。 “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陈先生。”乔意说。 陈尔信冷哼一声,不理他。 乔意已经上楼,客厅只剩我和陈尔信两人。 他先开口问我,“你怎么人在乔家,我给你打电话一直都是关机。” “我被软禁在这里。”我说的是实话。 “什么?” 我只好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叫leo的少年?” 他疑惑的点点头,不知我为何我突然提起leo。 “leo就是乔朗,他不让我来开乔家。” 陈尔信惊诧。 他不知道我四年来发生过什么事,但他显然以为leo已是过去式,我和他早已结束。 连我自己都是这么以为的。 “他这是在犯罪,你该报警!” “乔家是□□,他每天都在犯罪。”而且我不想闹大,到时一发不可收拾,裴、乔两家都不会好看。 我自己也不想上本市报纸头版,作他人茶余饭后谈资。 “你跟我离开。”陈尔信过来拉我。 我苦笑,“你以为外面保镖全都眼瞎?不必走到大门,你我都被统统揍成猪头。” “难道就任由他这样对你?” 我无奈更无法,只能维持缄默。 陈尔信最终还是一个人离开,他说他会为我想办法。 “我希望回英国时时和你一起走。”他说。 我只是笑,不能做出任何回应。 乔意下楼找酒时,我坐在客厅沙发上一个人发呆。 他递给我一杯白兰地,“五十年的路易十三,比你我都要老。” 我接过来,缓缓喝掉。 “现在比我还老的路易十三没了,但我还会继续活着。”我举着空杯子对他说。 乔意笑着在我身边坐下,“裴即玉,你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如果你这样觉着,只能说明你活得太无趣。”我说。 我知道我不该喝酒,但我无事可做。 我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有翅难逃。 乔意端着酒杯,却始终不喝。 他问我,“你是否也觉得我冷酷无情,心如铁石?” 不待我回答,他又接着说下去,“我是真心爱郑宜家,她为我付出很多,我也知道她不喜欢乔家背景,所以我曾想过放弃继承乔家,与她一起离开去过平静安稳的生活。但是乔朗回来,我不能这样离开。这是我们之间的战争,我不允许自己中途逃跑,我将与他纠缠争斗下去,直到一同堕入地狱的那一天。” 我好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真如乔意形容,乔家是巨大漩涡,将所有卷入其中的人一一扭曲、吞噬。 郑宜家能全身而退,是她最好不过的结局。 我想了想,最后回答乔意八个字:“人各有志,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他低声重复,最后抬头一笑,“的确是求仁得仁,我该甘之如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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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012-05-28 23:06:39 【番外】The ending of life 我见证了程远风先生生命中最后一段光景。 程远风是本地商业新贵,前途不可限量,为业界广泛看好。据我所知,之前他并没有什么致命病史,为何会在半年内如流星般迅速陨落,外界给予了广泛推测。 而我正是有幸得知其中真相的有数几人之一。 彼时我面临医科毕业,被老师推荐,担任美籍华裔医学博士顾念博士的助手,同时观摩学习。顾念博士在内科方面高屋建瓴,颇有建树,却很少回国。这次医学交流活动本地医学会与他接洽很久,顾博士一直不曾理会,却于今年五月的时候忽然发函,定于下月来访。经过几轮筛选,我得以脱颖而出,成为顾博士的助手,这对一个应届毕业生而言,是非常大的荣幸。 跟随顾博士的确受益良多,不仅仅是技术和学术上的,更加包括顾博士对于医学的严谨和对于患者的体贴。我作为他的助手,除了打下手外,也帮他处理一些琐事。顾博士在本地逗留的最后一天行程并没有很完善的安排,我问过,他也没有解释。我以为顾博士也懂得何为劳逸结合,便自己盘算良久那空闲一天该如何让他全面了解本地风物,以期让他流连忘返,每年都可以到此交流几次。可没想到,到了那一天,顾博士却带我去了一处私宅。 顾博士不熟悉本地交通规则,故而驾车工作全权在我。所去之处是本地一处高档公寓,我从来不知道顾博士竟有本地朋友,随他上楼敲门,直到对方来开门,一直有些疑惑。 来开门的是个长相俊朗的男子。 他自我介绍,姓程,顾博士也递上名片。二者看来并不熟悉,后来我直到,顾博士只是程先生朋友的朋友,两人严格来讲,这是第一次见面。我被打发进书房上网,两人在客厅议事。房间隔音效果太好,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索性不去探听,径自开电脑。 我脑子里转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低头摆弄手机,却听到电脑轻微响声,已经启动。抬起头,宽大的屏幕上是两个勾肩搭背,互相微笑的男人。左边被勾着肩膀提着耳朵的,是刚刚见到的程先生,只是那时神采奕奕,脸颊有着健康的笑肌,看起来比现在精神十足。右边一脸坏笑的男子却不知是谁,只是虽然不及程先生亮眼,五官轮廓看上去也非常舒服熨帖。 我本以为这大约是程先生表弟之类的角色,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秦韵。 程先生的爱人。 我有些阴暗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癖,既然已经看到如此秘辛,就忍不住继续探究下去。趁着身边无人,点击鼠标,试图查看主人家隐私的文件夹。可惜,大部分都设了密码,唯有一个标明“游戏”的文件夹,点进去,只剩一个打僵尸。 我有些丧气地双击。 玩着玩着,却听到外面传来提高声音的争吵声,那个抑制不住大叫起来的,竟然是一贯内敛沉默的顾博士。我打开门冲出去,顾博士满脸通红,已经拂袖而去。 他竟然忘记了我! 我追赶几步,转头,看到程先生瘫软在沙发上有些疲惫的身体,心中一颤,脚步也乱了。这迟疑间,顾博士已经走进电梯,把我丢在了外面。我叹了口气,重新按了电梯按钮,装作不经意转过头,正对上程先生的目光。 他的门没关,客厅正对着门,虽然离得远,可眼神中的绝望和无助却像把利刃,插在我的心头。我很好奇,这样两个人如何能和和气气地谈着话,忽然就吵起来。大约盯了他太久,他微微一笑,问我:“你也是学医的?” 我不由点点头。 “能够做顾博士的助手,想必你的医术也非常厉害。”他直了直身子。 我还记得老师曾说过,刚毕业切记谦虚,只是笑道:“您过奖了,我下个月底毕业,在医学这个行业还是个菜鸟。” 他“哦”了一声,低头想了三秒,向我提议:“你愿不愿进来坐坐?我刚刚竟然一杯茶都忘记给你。” 我看看电梯,电梯上到12楼,到我这里只需要十层。况且顾博士已经下去,车钥匙在我这里,我不跟上去,他只能站着干等。但神使鬼差,我还是答应了程先生的提议,一边说着请长话短说,一边关上了门。 程先生笑起来非常漂亮,这是种充满男性魅力的诱惑,向来为他着迷的人一定很多,即便是我也有些招架不住。他温言问我家庭情况,又关心我学业是否艰辛,是否觉得游刃有余。我有些不喜欢他这种查户口般的说话方式,道声抱歉,告辞的话还没出口,却听他说: “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私人医生。” 比起照片,程先生现今的确有些瘦得厉害,但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他身体哪里不适。况且我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怎么够格做私人医生。我一口回绝,却也知道顾博士的来意,说:“顾博士对病患非常耐心,您要找他做私人医生也不要心急,我可以帮您劝一下。” 程先生摇摇头:“他不会答应的。因为我根本不是想活着,我是想死。” 后来我才知道,秦韵消失前曾给程先生留下只言片语,言之活着是对他的惩罚,让他尽情享受之后的日日夜夜,不准自杀。程先生不敢违背,连绝食的方法都不敢轻易尝试,只怕归西之时,爱人还要为这个跟他闹别扭。但他独自苦熬一年多,身心俱疲,对身体有害的生活方式尝试了数百种,也不过让自己越加消瘦,与死亡实在相距甚远。无奈之下,他只能求助医生。 顾念博士情操高尚,怎么肯答应这种无理要求,严词拒绝后认为对方是在挑战自己的人格,愤然离去。我则不然,程先生给出高额月薪,且越快让他达到目的所得越多,实在是发家致富的不二通途。我从来不拘小节,况且与程先生商议好,我只需要告诉他什么是正确的,他自然知道什么是错的。如此一来,病人自己不配合,道德上却不能谴责我什么。 至于良心,且让他喂狗去吧。 程先生收购了母亲的公司,拆分整合后,公司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他背地里的这些动作,并不能让人知道。我尽职尽责,每日或当面或电话,嘱咐他好好生活好好饮食,于是他黑眼圈越来越大,精神也越发不济,三十多岁,鬓间渐生华发。如此折腾一个月,去医院检查,除了身体机能下降之外,竟然无甚大碍! 我熬夜钻研医书,心怀鬼胎询问专业课老师,甚至考虑在程先生饮食中加点佐料,好帮他尽快达到目的,我拿钱走人。 这是下策,我深吸一口气,把厚厚一本医学专著推到一边。 我可不想变成杀人犯。 程先生却像不着急,某日与我聊天,说起身后事,笑着对我说墓地已经买好,就等大获成功,往里头一趟。我为这件事费心伤神,下意识问他买在哪里。他说了个公墓的名字,又取出照片给我看。狭窄逼仄一个墓穴,不经意照到旁边一角,却叫我心跳漏了两拍。 “旁边的是……”我大惊。 “小韵的墓。”他说,“他下葬后不久,有账单寄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去世。那是他消失的第三个月,我几乎把整座城都翻过来,却没想到,他已经静悄悄去了,连个参与追悼会的机会都没给我。” “他留下什么遗言了吗?”我问。 程先生把照片放在桌上,抚摸着照片上秦韵两个字缓缓道:“听说走得很安详,躺在躺椅上,好像睡了一觉般,就这么去了。我猜他大概临终都在恨我,否则怎么会想出让我帮他付账单这一招,每月一次,让我痛不欲生。那时候我事情做得绝,什么也不跟他商量,也不问他,他的病,是生生被我气出来的。你看,他到最后,连买一方地容身的钱都没有。如果我肯放手,准他拿着钱远走高飞,兴许他都能好好活着。” 他与秦韵的纠葛,曾经同我说过几次,前前后后,也能串起整个故事的起因经过。我听他这么说,也并不觉得同情,只想叹一句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两人正各自沉默,忽然他手机响起来。 说到底,我的努力并没有全部白费。程先生的视力和听力都有些受损,手机音量需要调到最大才能听清。我就坐在他对面,是而那边的话,也一句不差传进我耳中。对方大约是程家的保姆,哀求程先生好歹回去看看,老太太非常想念他。程远风敷衍几句,挂断电话,抬头见我望着他,无奈道:“她毕竟是我妈,我不能不管她。可是就我个人而言,的确不愿见到她。何况每次见面,她对小韵都口出恶言。我只能让她继续过富足的生活,可别的,实在做不到了。” 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不可置喙。往后的日子里与程先生聊天,也曾多次被这种来电打断,程先生一贯的敷衍,只说忙,却不点明究竟去或不去。我开始以为是程先生内心纠结矛盾,毕竟公司运作上轨道,说他忙,也并不是一点时间也抽不出。后来却渐渐开始怀疑,是否是他恶意提供虚无的希望,吊着母亲的胃口,以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来惩罚母亲。 转眼两个月过去,程先生距离死亡仍旧海角天涯,甚至某日过称,发现胖了三斤。我听他对自己的描述,他之前应该是个脾气非常火爆的人,可我折腾了他两个月也没有结果,他却并没有责怪我。 大约爱人的死让他彻底改变。 甚至某日,我发现他拿着手机看得脸带笑意,连我走到旁边都不知道。之后他起身时,我拿起手机飞快地扫了一眼,发现只不过是一条寻常信息。两人互相扯皮,这一条的内容是强烈要求程先生既下厨又刷碗。 发信人是秦韵。 我性格有些内向,对方说三句,我也许只回答几个字。时间越长,程先生大概越意识到我是个非常好的倾诉对象。他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精神上却已然像个濒死的人,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并且反反复复讲着那些让他感到幸福的瞬间。他去吃完西红柿鸡蛋面,也打电话叫上我,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说着秦韵挑食的坏习惯。 回程的路上,更是笑容满面,说:“最后一次到这里吃面,回家的时候,我在电梯里吻他。他踢了我一脚,差点把我废了,恶狠狠威胁我不准碰他,还说我身上一股厕所味儿……”他的手指抽紧,紧紧抓着方向盘,上半身微微发起抖来,尾音带着哽咽,“你说,他是一开始就不想告诉我实情,打算让我后悔痛苦,还是我真的伤了他的心,让他觉得已经没必要跟我说了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程先生开车到自己楼下,让我顺便上去把资料拿走。我顺利领了毕业证,程先生牵头,介绍我去他朋友的制药公司工作。那份资料,是我入职前需要熟悉的所有内容。可我们刚驶入小区,却见路边忽然冲出一个人。 那人整个趴在车前盖上,一双眼睛通红,看起来憔悴又单薄。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是个非常精致的男子。程远风微皱眉头,继续发动车子,他猛地向前一扑,更加紧得抓住车盖。程远风终于发怒,把车停下来,降下车窗。那人立即跑到车边,未语泪先流:“远风……” “宋晓,话我都说明白了。”程远风冷冷道。 我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就是宋晓。果然青春靓丽,一副好皮囊就顶得上别人奋斗十年。他扒着车窗,贪婪地看着程远风的脸,泣道:“你说分手就分手吗?那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呢?什么都不算么?” 程远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从来没有交往过,不叫分手。”他打量了宋晓两眼,“钱我已经给了你了,不够的话你想要多少尽管开口。” “我不要钱!”宋晓大叫,“我不要钱!我又不是MB,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为了钱,程远风!我爱你,我爱你你懂不懂!” “我不懂。”程远风仍旧冰冷,“宋晓,我一直没有仔细调查,可我知道,自己喝醉了之后会一睡不醒,却不会把人往床上拉。咱们俩是怎么纠葛上的,你比谁都清楚,给你钱,是看在你毕竟陪我睡了几次的份上,你要是再不识抬举……” “程远风!”宋晓面目狰狞,再不是刚刚梨花带雨的漂亮人,“你不要装情圣了!你以为踹了我,就好像秦韵的死都错在我么?告诉你,他会死,不是因为我的出现,而是因为你默许我的存在,甚至用我来刺激他!程远风,你才是罪魁祸首,凭什么迁怒我!” 程远风瞥了他一眼,升起车窗,什么话都没说,把车开进停车场。宋晓追上来,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进电梯,苦苦哀求:“远风,秦韵再好,毕竟已经不在了,你再难过也没有用。这世界上只剩下我陪着你了,我愿意陪你一辈子,你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宋晓,”程远风甩开他的手,“不管小韵在不在,我身边那个人,都不可能是你。” 宋晓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我们走进电梯,哭喊着大声问:“为什么!程远风,为什么不能是我!我也爱你啊!” 程远风没有回答,电梯关上,而宋晓并没有追上来。 之后他有没有再纠缠过程远风,我并不知道,他对我说的琐事中,从此不再有“宋晓”两个字。多年后我考上法医,进入刑侦队,曾在审问室再遇宋晓。他是缉毒组抓获的几个瘾君子之一,当年的精致漂亮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整个人,也不过比竹竿多一层人皮,瞪着空洞的眼睛木然坐在那里,无论怎么问话都不回答。 他当然不记得我,可不知道,他还记不不记得程远风。 在我为程远风服务的第三个月上,可谓身心俱疲。我在思量,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是时候把我辞退。因为以我的能力,并没有办法让他死亡,或许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医生,都不能完成他所要求的这件事。况且,如今的我真心想劝说他,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坚强,即便要品尝悔恨与失去。 但我没来得及说。 那日他邀我一同给秦韵扫墓。据说这是秦韵的阴历生日,所以程远风非常重视,准备了各种祭品。我们到时,发现有人已经来过了,时令瓜果精致点心摆在墓前。程远风眸色暗了暗,把那些东西挪到一边,将自己的摆在正中。 旁边的墓已经立好了碑,只差往上刻字。程远风絮絮叨叨跟秦韵说这话,询问他在下面可曾受寒可曾受气,又嘱咐他缺什么要给自己托梦。我蹲下身子,想帮他一起烧,他却拒绝:“我自己来就好,谢谢你。” 我只能束手,往墓碑上看。立这碑的是个叫蒋磊的人,只写明是朋友,多余的字眼一概没有。只是文字排列整齐,程远风除非想叫墓碑难看丢人,否则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小韵,这种滋味非常不好受。”即便不想听,程远风的话也清清楚楚传入我的耳朵,“我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有没有消气?……我不想再熬下去了,一年多了,我当初叫你难受,也有一年多,这样扯平,好不好?我想你了,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你不要连个梦都不肯给我……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每天睡上二十四小时,就在梦里等着你,来见我一面。我等不下去了,我知道是你忙,没时间看我,我去看你,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流眼泪,跪在墓前,一张一张烧纸钱,烧自己写给他的信。我看得心中难受,径自走到一边去抽烟。走到山顶再走下来的功夫,程远风却不见了。 秦韵的墓前只留下一对灰烬,还有一枚玉佛,端端正正摆在墓碑上。 当晚我自己打车回了家,之后再给程远风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到他家中拜访,也总是锁着门。三天后,我的账户中莫名多了一大笔钱。疑惑之下打电话给会计,会计语焉不详,只说程总已经解雇我,这是给我的抚恤费。 下班时候路过报摊,当天的晚报头版是程远风一张照片,照得他发胖黯然。 我买下报纸,回家,给自己煮了碗面,这才敢拿出报纸,把这篇报道整个看完。 原来当天程远风不告而别,回去的路上就遭遇了车祸,车毁人亡。 报刊媒体纷纷猜测,为何会有这场蹊跷的车祸,甚至有人挖出仇杀情杀秘闻,一时间,程远风的死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聊天的好材料。 他们不知道,也许只有我,才最可能掌握真相。 但我又懂得多少呢? 是秦韵终于决定原谅程远风,答应给他一场死亡,让他与自己团聚,还是程远风终于看开,不愿再独留人间承受这一份痛苦,才撞上对面的山壁呢? 无论为何,程远风终于得偿所愿。 而我,会永远替他保守这一份秘密。 |
第22章 2010.11.22 我默然良久。 乔意或许不十分理智,但他却足够明智,他很明白,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得到一件必然会牺牲另一件,鱼与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两全其美的事是极少的。 这一点乔朗不如他。 乔朗不懂这些,他想要的太多。 当年我为他一赌。 在复仇和我之间,他选择了复仇,我愿赌服输,无话可说。但他做完一切之后再来找回我,实在不应该。 我是他的代价,他既然已将我付出,断无强要回来的道理。 人生从来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裴即玉不会一直留在原地等他,我也再也没有时间去等任何人。 喝了些烈酒,就那样卧在沙发上睡着。 醒过来时天色已黑,乔意不知何时离去,只剩桌上两只空酒杯,还有坐在那里的乔朗。 “你醒了,饿不饿?”他说。 “那些菜,都是你做的吧。”我问他。 “今天你和乔意说过话。” “你不让我踏出乔家一步,总不成连我说话对象都要限制吧,我不是你的人偶娃娃,只摆来看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重新接受我。”他缓缓说,“为什么你始终不肯给我机会。” 我给过你机会,但你说你不要,是你从没给过我机会。 我站起来,“其实我现在喜欢吃西餐,你做的菜已经不再符合我的胃口。” 我只能这么说。 “我会一直等下去。”乔朗说。 我静静看着他,眼前却掠过数年前那个坐在我家客厅的少年,他说他会一直等到我。 一眨眼已经过去这么久。 “乔朗,裴即玉是傻,但同样的话,我不会再信第二次。”我说完,转身离开。 第二天,趁着乔朗不在,我去找到乔意。 乔意打着呵欠来开门,上身赤\裸,只穿一条裤子,纽扣还敞开着,睡眼惺忪。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十分有味道的,难怪陈尔信的表妹那么钟情于他。 他一只手撑在门边,对我说,“希望你不是敲错门。” “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忙。”我说。 “有什么事你该对乔朗说,我想他一定万分愿意帮你。”他准备关门,回去继续睡觉。 我急忙道,“我想你帮我离开乔家!” 乔意关门的手顿一下,他看我,“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一个你得罪乔朗?” “因为他是你的敌人,所有对他不利的事你都不会拒绝。”我说。 他开怀大笑,“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蠢,不过我答应帮你,因为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松口气,终于能够离开。 请乔意帮忙,不过是让他帮我串通陈尔信,让陈尔信再到乔宅一次,带着一名与我身形相仿的律师,装作与乔意谈论离婚诸事。 离开时,那律师留下,我离开。 穿上厚重外套,装作感冒,戴一只白口罩,围上大围巾,谁还认得我是裴即玉。何况乔家原本就无人认得裴即玉。 看似铜墙铁壁,逃出来一看,也不过如此。 “谢谢你。”我对陈尔信说,“你带来的律师先生不会有事,等下乔意会带他离开。” “还有空担心别人,你就这样逃跑,乔朗会不会派人再将你抓回去?”陈尔信仍心有余悸。 他一直以为我家道中落,穷困落魄,对上乔朗不过螳臂当车。 我觉得我有必要向他纠正一下他对我的印象。 “陈尔信,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清楚……” 话未说完,一辆车子插到路前面,陈尔信猛地踩刹车,看看停在那辆车几米外,两个人俱吓一跳。 前面有人打开车门,从车子里出来,挺拔标致,不是陆青繁还是谁?不知他是不是自我们从乔家大门出来就开始跟踪。 陈尔信扭过头问我,“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指着陆青繁对他说,“就是这件事。” 陆青繁过来敲车窗,我只好钻出去,陈尔信跟着我一起下车。 “现在才来英雄救美,不觉得晚了点吗?”我对陆青繁说。 “父亲病重,裴家股市一直不稳,这时候我不能公然与乔家闹翻。” 我无法反驳,只得问他,“那你现在拦住我们是什么意思?” “我要你跟我回去。”他说。 “我刚刚自狼窝里出来,可否容我喘口气先,我旧伤还没好。”我指指额上的一块乌青,已经消了肿,但仍隐隐作痛。 “父亲状况很不好。”陆青繁只说这一句。 我愣住,陆青繁已经回到自己车上。 “怎么回事?”陈尔信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爸爸生重病,你能送我回去吗?”我说。 一待我和陈尔信上车,陆青繁就发动车子在前面带路,陈尔信跟上他。 路上陈尔信问我,“刚才那人是谁?” “陆青繁。”我答。 他一下子变了表情,仿佛从头到尾被雷劈过,肌肉已不受大脑控制。 “那个陆青繁?”他忍不住确认。 “就是那个陆青繁。” “他叫你爸爸作父亲!” 我朝天翻眼,就知道他又误会些什么。陈尔信这人什么都很好,只有这点不太好。成天在肚子里猜来猜去,又不肯与人说。 我向他解释,“他是裴家养子,十岁已经到我家。” “你喜欢你自己的哥哥!”陈尔信似得知惊天秘闻,一双眼瞪得活脱两只铜铃。 我以为喜欢同性已足够惊悚,大可不必再为此等小事大惊小怪。 “我们并无半分血缘关系,”我说,“而且那已是过去的事。” 所有已发生的事都早归属过去,谁去纠结是否真的过去,骗过自己便可。 到了裴家大宅,陈尔信又生气。 “裴即玉,你一直都在骗我,耍着我玩很有意思吗?” 他又觉得我装潦倒骗他同情心。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故事太长,又太无趣,我怕他又以为我骗他玩。 我对他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以后我会向你解释。” 结果他拂袖而去。 我看他怒气冲冲开车离开,只觉得心中失落。到了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不能同他恢复朋友关系。 陆青繁走过来,“医生说父亲情况很差,必须住进医院,但是父亲不答应,既不吃药也不肯接受治疗。” 与我如出一辙,我们不愧是父子。我忍不住自嘲地想。 “我去看看他。”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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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020-10-30 13:03:29 死亡痛吗? 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翻了个身,在手腕打到一个不停震动的东西三秒之后,仍旧没有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不该在你死后,还能翻身并且听到电话响。 我猛地睁开眼睛,踹开被子,一蹦三尺高。 这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摆设虽然杂乱,可无疑,非常熟悉。刚毕业那年我托人租到一居室的便宜房子,老板却连个床都不肯给。自己在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家具千疮百孔,那个八十块的书架在服役三个月之后毅然决然坍塌,让我非常不爽——可不就是眼前这对废木头么! 为什么我会死到这房子里来? 蒋磊!我墓地都买好了,你哪怕在自家后院把我烧了,扔进去也成啊! 手边的手机响过一次,对方挂断,又打过来。我低头,发现这还是我刚毕业时候用的诺基亚直板系列,六楼扔下去都摔不坏那种。这才确定真的有什么东西不对,按下接听键,好哥们的声音震天响: “秦韵你是猪啊!” “我去你妈的!”我轻车熟路骂出一句,自己都惊了一下。 究竟怎么回事? “赶紧别睡了,中午有人请客吃饭,你也一起来!”他大声吩咐,“拾掇漂亮点啊,今儿个请客那个有钱着呢,一招手来好多妞。你不是还没有女朋友么?抓紧啊!” “等会儿!”我叫停,“今天几号?” 对方顿了一下,大概想了想,说:“八号吧?” “几月?” “十月啊,睡傻了?” 我跳下床,把月历翻得震天响,反复确定上面的数字不是造假。又喝了口隔夜凉水,习惯性的胃痛也没有到来,这才对着镜子里明显年轻了的自己发出一声低喊。 我回到了七年前! 肯定是阎王发现生死簿弄错了,像我这样的人命不该绝,阳寿未尽,准我重回世间,再享红尘。 我把电话拿到耳边,兴高采烈道:“今晚很多漂亮妞?” “当然。”对方声音里透着鄙视。 “随便追吧?”我就不信重活一回,我还他妈喜欢上个男人! “这可未必。”他冷静跟我分析,“你想啊,人家是冲着请客那位来的吧,那位不挑完了剩下了轮不到我们吧。” 我心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几经思量,试探着开口:“那人……叫什么,你知道么?” “不知道,只知道姓程,家里开超市的。” 是的,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七年前,就是因为这顿饭,我认识了程远风。饭桌上那么多胸大无脑漂亮妞,可他偏偏看上了我。我也丢人,没经得住糖衣炮弹,没怎么抵抗,就被轻易拿下了。 如果今天去,肯定还会遇见程远风。 再重新开始一个七年,重新吃一遍难熬的苦,重新被□□,重新被小三,重新得胃癌然后死翘翘? 我哪有那么多阳寿好折腾。 可是,好歹这次有备而去,对他有了防备,就知道这是高危区绝不碰,说不定…… “我说,你别婆婆妈妈的,赶紧说去不去!不去我找别人了啊!” 对方很明显不耐烦,在他看来,这种好事,不抓紧的是傻瓜。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的苦衷? 我只要一想起程远风这个名字就胃疼! “我……” 不去的话,顶多损失一个与漂亮妞亲密接触的机会,可我赢得的是自己的宝贵生命! 可是,我上辈子最后一个念头,不就是见他一面吗?在一开始就灭了他的念头,看一眼就各走各路,不也可以重活一回吗? 但程远风是你说没戏就能放弃的人? “秦韵!”对方终于忍不住开骂,“你他妈考虑好了没啊!你以为我想叫你去啊!你去了,说不定都没有妞注意我了!你赶紧给个准话!” “你……你让我考虑十分钟,我待会儿打给你!” 远远地丢开手机,我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考虑? 考虑个头啊! |
第23章 2010.11.23 房间昏暗,如踏入另一空间,而父亲正躺在床上。 陆青繁低声说,“父亲不许拉开窗帘。” 我走到床前。 父亲轻轻说,“你来啦。”神色轻快。 他把我错认成母亲。其实我与母亲并不相像,只是他太过思念她。 这世上已经没人能够安慰他了。 我鼻子发酸。 “爸爸,是我。”我走过去,叫他看清楚。 他眼神终于恢复清明,认出我是谁。 我看见他眼中的失望。 这次看见我,他的反应比上次好太多,并没有对我破口大骂,叫我滚出去,只是闭上眼睛不再看我。 我希望能和他好好谈一次。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父亲床边,轻轻拉住他的手。 “爸爸,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父亲不说话。 “小时候妈妈说嫁给你是她一生最好的事,爸爸,我只是想找一个人,如你们一般相爱。”我轻轻说。 父亲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我,“我只是怕你所遇非人,你这么不知世事。” 我仿佛又看到幼时的父亲,他与母亲一人拉着我一边手,走在夕阳将尽的长路上。 母亲说,“即玉,长大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也不要忘记爸爸妈妈呀。” 眼泪就那样落下来。 如今,他们都要离我而去。 是我没有好好珍惜。 我和陆青繁从房间退出来,他轻轻关好门。 “当年你离开以后,父亲立即后悔,他一直都在派人找你,但是始终没有你的消息。”陆青繁对我说,“我们找不到你。” “我一直叫他失望。” 是我太自私,只顾自己,却从未考虑过父亲的心情。 我和陆青繁并肩走在走廊中,他问,“你还是不肯回来?” 我摇摇头,“我明天再来,我会想办法劝他住院。” 父亲不需要我陪在他身边,他只想一个呆着,静静想念母亲。 “你要回去哪里?” “我现在住在一个朋友家。” “是孟斯齐?”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惊讶。 “你在乔家时,他曾来找过你。” 原来是这样。我突然失踪,孟斯齐大概很担心。 想到这里,我心中有些着急。 “我要回去了,孟斯齐还不知道我已经逃出来。” 我急着要走,陆青繁却猛地将我压倒一边墙上,“即玉,你究竟要和我赌气到什么时候!” 我一时愣住,他这样失态。 “你明明知道他们不会对你真心,在乔朗和何厉这些人那里你还没吃够苦头吗?”他眼底幽暗,看不出其中情绪,“你非要伤害自己与我赌气?” 我的心缩了缩,仿佛针刺。 “你不要再做些不切实际的梦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该知道。”他缓缓说。 裴即玉做过许多年的梦,一直在梦中追求不能达到的地方。 但我早就梦醒。 沉浸在梦境中不肯醒来的人是陆青繁。 我摇摇头,“你我都成年,我早就不和你赌气了,现在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半点干系。” 他不相信我的话,他说,“离开孟斯齐,他不会让你幸福。” “孟斯齐很好,他不是那种人。” 他发怒,“裴即玉,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如此自欺欺人!我只是希望你不再受到伤害!” 我猛地扬起头,心中忽的蹿出一股怒气,“我自欺?陆青繁,你凭什么这么说!不要装作很了解我,你根本对我一无所知!请你别再这么自以为是的教训我!” “哈?我不了解你,我自以为是?”陆青繁不怒反笑,“那么裴即玉你又了解我吗?你明白我的心情吗?你是裴家货真价实的大少爷,我只是你父母从福利院收养的一个无父无母的野孩子,你们裴家养我十八年,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裴家的施舍。陆青繁是什么?陆青繁不过裴家养得一个奴隶!” “没人把你当裴家的奴隶,爸爸妈妈没有,我更没有,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象!”我对他的话极度气愤,他把裴家当什么,他又把自己当什么? “没有?你真是天真,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你见过裴家那些下人看我的眼神吗?你听过我的中学同学在背后是怎样评论我的吗?他们说我不过是裴家花钱为你养得一个跟班,所有人都觉得我被裴家收养时走了大运,需得时刻感恩戴德,用一辈子偿还你家的恩情!我取得的成功都是裴家的帮助,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不过理所当然,除了终生侍奉裴氏,我再奢望其他都是忘恩负义!这十八年来我就是活过来的,裴即玉,这一切你都知道吗?” 他狠狠地盯着我,阴冷视线如尖锐的钉子将我钉在墙上,一字一句,不带一丝感情的对我说。 我被他的眼神吓住,我的确不知道他曾经被这样看待。 “可是,陆青繁,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看你。”半晌,我终于能开口。 “是,你喜欢我。”他嘲讽的笑,眼底没有任何温度,“你喜欢我,所以我就应该感激涕零,跪在你的脚下亲吻你的脚尖?” “你可以不这么说话!”我的身体轻轻颤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 “那你要我怎样?接受你,叫那些人背后一辈子指指点点,说那个陆青繁为了钱,竟然爬上自己弟弟的床,还是一个男人,真正是不要脸,怎么对得起收养他的二老?”他声声质问我,眼神沉暗如墨,牢牢与我对视。 我看见十多年前那倔强阴沉的孩子,他站在我的对面,我伸出手摸一摸,即刻变成碎片。 他是我回忆中的幻想。 最后他的声音却忽然低下来,他说,“即玉,你是裴家少爷,而我,我什么都不是,我不能就这样站在你身边。” 我是裴家少爷,这是他拒绝我的理由。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想的,他人的眼光,不相干人的指指点点,他这样瞻前顾后,一步步远离我。 其实我早应该看得明白,我是裴家少爷,他是裴家养子,他的自尊不肯要我这一份怜悯施舍一般的感情。 陆青繁有自己的骄傲,他紧守底线,哪怕我一步步逼近,也绝对不会跨越雷池半步。 我与他之间一道鸿沟,我敢牺牲一切半脚悬空,但他不敢。我如一个踏空的人,可笑的向他伸出双臂求救,他却不肯伸出一只手拉一拉我。 他害怕行差踏错,永坠崖底。 这么多年我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他却徒劳想造一座桥搭到我这一边。 他太过谨慎,哪怕有一天他终于拥有与我平齐的身份,我与他也不会再有可能。我等一只能够托住我的手等得太久,心早已堕入黑暗深渊。 我想的太少,他顾虑太多。 我太天真,他太世故。 一切与人无尤。 一刹那都想得明白,我对他说,“陆青繁,其实你只是不敢承认你喜欢我。” 陆青繁面上霎时变色,但他只是狠狠盯着我,嘴唇紧闭,什么话都不说,不反驳也不承认。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这样。 我心中只觉一片荒凉,无悲亦无喜,“陆青繁,你看你这胆小鬼,你甚至连喜不喜欢我都不敢说。” 伤害我的人其实一直都是你。 我挣脱他,大步走出去。 回去的路上,心中忽似松了一口气,仿佛千斤重担霎时消失。 长久以来,陆青繁留在我心中的阴影终于消散。 我终于对他不再有半点期待。 我终于能够对他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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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010.11.24 匆匆回到家中,才蓦地想起此时孟斯齐正是上班时间。 这么着急的赶回来做什么,他又不在。我心中笑自己,一边用手推开门。 客厅中却有人,听见开门声,猛地回过头来,一脸都是憔悴。 “孟斯齐!” 我有些惊讶,尚未来的及再问些什么,他已从沙发上起身朝我大步走过来,一把把我拥在怀里。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发愣,好半天才伸出手环住他的背。 我轻轻笑,“孟斯齐,你这样粘着我像一条大狗。” 他不说话,也不松手,只是拥紧我,我感觉颈侧有些湿润。 “你哭也没用哦,我现在已经没有糖。” 我终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试着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莫名叫人安心。 有一瞬间,似乎所有往事都弥散,只剩下他的体温贴近我。 我将所有人都忘记,只在心中无声祈祷,四海八荒,不管哪一路神仙,请容我多停留在这人世一刻,我想要爱上这个人。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紧张多日,一时放下心,疲惫如潮水将我淹没,竟就那样靠在孟斯齐身上睡着。 醒过来已经躺在自己床上,天色早已昏暗,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壁灯,散发着明亮柔和的光。 孟斯齐守在我床边,见我醒来,默默注视我。 “你足足睡了有六个小时。”他嗓音嘶哑,下巴也冒出一层青色胡茬。 “看你这样子,好像几天没合眼似的。”我笑他。 “我怕我一睡着,你就回来。”他轻声说,“我不看着,你又从我眼前逃走。” 原来这几天,他就这样守在家中等我。 “你不会再回来。”他说,“你就那样消失,我再也见不到你。” “怎么会,”我哭笑不得,“我说过我会接受治疗的,怎么会不告而别。” “我当你只是骗骗我,我以为你嫌我烦,所以一个人偷偷跑掉。你不知道到我有多后悔,怪自己不该逼你太紧。”我的一只手被他紧紧攥着,贴着我的掌心灼热,“你说过你生无可恋。” 我听得他话中的不安,不由叹口气,我以前太不争气,连带叫他为我担心。 “我那时只是太失望,说句气话。” 人不会永远活在失望中。 “我遇到以前认识的,与他做个了断,所以花费这么天时间,”我对他说,“教你担心,真对不起。” 孟斯齐并不问我遇到谁,他对我微笑,“你能重新回来,已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不会再离开了。”我说。 父亲终于肯搬进医院。 我对他说,“你这样,妈妈不会高兴,你不要让她为你担心。” 这世上父亲唯一在乎的人只有母亲,哪怕她早已不在人世,他依旧牵挂她。只有她能令他心软。 父亲住进孟斯齐所在的那家医院。 主治医生看过父亲的病例,对我和陆青繁摇摇头,然后离开。 父亲最近常常昏迷,我已知道他不能坚持太久。 他熟睡的脸上带着安详笑容,仿佛不觉得一丝痛苦,我想他是梦见年轻时的事。 年轻时他有母亲。 陆青繁陪我走出病房。 自前几天不欢而散,我和他再见面时已很少说话。他一见我便绷紧脸,活脱黑脸门神,拍张照片便可贴到门上,从此保家镇宅。 我对他说,“你先回公司吧。” “你去哪里?” “我与人有约。”我与他约在今天今天进行身体检查,商定治疗方案。 他皱眉,似乎对我十分不满。 “即玉,你不要再任性。” 我都无力与他再争辩。 恰好此时孟斯齐迎面走过来,看见我和陆青繁便停下,我松口气,不必再继续和陆青繁纠缠。 上班时的孟斯齐总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与平常的他简直形同两人。 他将一份病历夹在身侧,对这陆青繁轻轻点头示意。 幸好两人都认识,不必我替彼此介绍。 “即玉一向娇生惯养,这些天劳孟医生替我费心照顾他,十分感谢。”陆青繁先开口,神色冷淡,明明在说感谢的话,字句之间却像夹着冰碴。 孟斯齐比他不遑多让,“这是我份内的事,陆先生客气了。” 两个人站在医院的走廊中,安静的刀光剑影,电闪雷鸣。一人着白袍,一人穿黑装,活似黑白无常。 我站在两人之间咳嗽一声,对陆青繁说,“我和孟医生还有点事要商量,你先走吧。” 说罢拉着孟斯齐急急离开此地。 直到孟斯齐的办公室我才长吁一口气。 “刚才我几乎以为你们会动手。” 简直如看旧式武侠小说,两大高手对阵,死死盯住对方半天,额上出汗头顶冒烟,终于一方受不住,从口里吐出血来,认输。 光用精神和意志便可杀伤对手。 “是他对我有敌意。”孟斯齐一边看病历一边说。 “他误会你我关系,怕我遇人不淑,他觉得你是有钱没心的纨绔少爷,玩弄我感情。”我说,“他想太多。” 孟斯齐终于笑了笑,说,“他也不算误会,我的确热烈追求你,但我对你死心塌地,绝不二心。” 我脸红,转移话题,“我最近难以入睡,常常痛醒,阿司匹林不再管用。” 孟斯齐笑容僵一下,他看着我,眉眼间略见焦虑。 我便知道不好。 “情况不妙?”我小心问他。 他笑得勉强,“没关系,我会给你加新的药,没关系。” “嗯。” 气氛一时尴尬,我看见孟斯齐的手不可见的颤抖。 还是太晚,我醒悟的太迟,还是来不及。 “我祖上诸多人死于不治之症,祖父以为是为富不仁造得孽根,直至过世一直致力于慈善事业,谁知到还是躲不过。”我忽然说。 “你不要迷信,这种现象不过是因为某些恶性肿瘤具有家族聚集倾向,拿破仑一家祖孙三世共有十人死于胃癌。”他立即说。 我骇笑,“我突然觉得自己受到安慰。”又说,“至少我父亲并没有疼痛症状。” 我深觉幸运。我知道痛起来会有多么难受,仿佛一只手伸进体内,把五脏六腑全都搅乱。 “你父亲很幸运,大多数末期患者都伴有癌症疼痛。” “他一直想念母亲,或许这对于他是一种解脱。”我感慨。 “你母亲是病逝?”孟斯齐问。 我摇摇头,“是事故,商场发生火灾,众人慌忙奔走,母亲没能逃出来。”我顿了顿,“我那年只有十二岁,深夜起来,看见父亲对着母亲的旧照片,两边脸都是湿的。那天他与母亲吵架,留下母亲一人离开,没想到这一次成永别,他一直后悔那天松开母亲的手。” 说完,我和孟斯齐都默然不语。 隔半天,孟斯齐捉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我不会松开你的手的。” 永远不要轻易松开那个人的手。 因为不知何时,那人就会永远消失,你再也找不到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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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010.11.25 在父亲病房连续守了几天,今早终于被孟斯齐赶回家中。 “你该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你的身体会吃不消。”他说,“你父亲不会有事的。” 父亲渐渐神志不清,他入睡时需长久握住一只手,否则必自恐慌悲恸中醒来。我整夜由他握着,常常就这样趴在床边睡着。 陆青繁请的看护是个细心能干的女生,有一次她称赞我,“你对你父亲是真正的好,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时下社会已少有你这样的儿女。” 我听了却只觉得愧疚。 我曾将逐渐衰迈的父亲丢弃,一去四年,我都不在他身边。 到最后的时间,我也不能够安慰这表面冷硬而内心孤独的老人。 只能将双手充作母亲,让他在梦中回去多年前的那一天——在混乱人群中,他终于握住她的手。 再也没有放开。 父亲的主治医生已通知我和陆青繁做好准备。 一回到公寓,第一件事是扑到沙发上躺下,闭着眼好半天不想起来。 终于还是慢吞吞爬起来,拖着两只脚走进浴室,脱光衣服站在喷头下将自己上上下下洗个干净。在医院呆久,皮肤上都粘着消毒水的味道,整个人都要被漂白一层。 好容易洗完,头发还没来得及擦,门外有人长按门铃,只好匆匆套上牛仔裤,头上上搭着一条毛巾跑出浴室。 一开门就后悔事先没看清楚,来人黑着一张脸,正是何厉。 下意识想关门,但何厉不许,他一步跨进门内,正式侵入我的领地。我无奈,只好与他对坐客厅中。 身上随便披了件衣服,头发还滴滴答答向下落水,再无心将之擦干。 “我早将林铭送走,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该适可而止,不要太过分。” 他竟然这样说。 一刹那我觉得若我继续同他坐在一起,恐怕要比父亲先与上帝见面。但终归还是坐定在他对面,今日我一定要统统和他说清楚。 我下定决心离开他,不是一时兴起的冲动,更非欲擒故纵的把戏。 “还是说你以为傍上陆青繁、孟斯齐、还有那个乔朗三个人就万事无忧?”他嘲讽的笑,“即玉,你还是这么贪心,要得这么多,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 “何厉,我与什么人在一起,与你无半分关系。”我说。 “你是我的人,你以为我会一直将你放任下去。”他冷下脸,“我耐心有限,不可能一直容忍你。” “我属于我自己的,我从来不属于你。” 我直视他的眼睛,此刻绝不可退缩。 何厉终于不能平静,他警告我,“陆青繁或是孟斯齐,与我无任何不同,你在他们身上得到的,未必会多过我。只有我才会纵容你的贪心,你应该明白。” 我摇摇头,“何厉,不明白的是你。” 我怎么还能贪心,我一颗心千疮百孔,早已被你在脚下毫不留情碾得粉碎。 最初的最初,我还天真以为,我可以自这个人身上得到安慰。 “我是孟医生的病人,他只是好心收留我,我们之间并没有你所想的龌龊交易。”我说。 “病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孟斯齐任职肿瘤科,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患了癌症?”何厉冷笑,“即玉,博取我的同情也不必用这样滥的理由。” 我心在胸腔中缩进,一刹那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紧心脏,叫我痛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早知他会这样看待我,可真正听到话,依旧疼痛不能自抑,只能咬紧牙关看他。 他以为我无话可说,轻笑一声,向后靠向沙发,一派优雅的说,“好,就算你与孟斯齐毫无关系,那陆青繁你又要怎么说?你是不是要说他其实是你病友,你二人同在孟斯齐处认识?” 何厉出言,字字讽刺字字挖苦,将我向末路逼去。 我心中却平静下来,痛太多,反而不觉得痛了。 “陆青繁是我哥哥。”我终于决定向他摊牌。 “哈,”何厉好笑似的看我,“你会是陆青繁的弟弟?据我所知,他是裴家的养子,只有一个弟弟留学英国,今年已有二十六岁——” 他忽然停住,不可置信的盯住我。 “那是我。”我说,“只是我并未留学英国,而是留在你身边。” 何厉脸上风云变幻足有三十秒钟,最后他自嘲的大笑起来,“哈,原来你是裴家少爷,裴即玉裴即玉——” 他猛地将玻璃茶几上的杯子扫到地面上,刺耳的碎裂声,有细小碎片迸溅开,我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躲也不躲,闪也不闪。 “你装成落魄可怜的夜总会侍应生骗我,看我小丑一样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原来我不过是陪你闲极无聊时演一场戏,如今你终于戏耍够了?”他愤愤质问我,仿佛受伤的是他。 从头到尾都是我在骗他。 是我的错。 我无力向他辩解一句。 “是,我终于戏耍足够,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吗?”我问他,笑得异常苦涩。 何厉离开时对我说,“裴即玉,我们之间不会就这样算了,总有一天我要你回到我身边。” 总有一天,一天是哪天?等到那一天,裴即玉是否还在人世都不可知。 我一个人怔怔坐在客厅中,忽觉得两边脸颊湿润,以为自己不知不觉间哭了,只觉得太丢脸。于是伸出手去抹眼睛,出乎意料,一切并无异常。 原来不是我落泪,不过是头发未干,弄湿了脸。 我已不再因为他而痛苦。 这样是不是说,我终于能够对他死心? 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有一天连悲哀都不再,那么只能是心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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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010.11.26 还记得我和何厉尚未开始交往,他有时到我工作的夜总会,坐在台下听一夜的歌,只叫我坐在一旁。 我坚持要站在一边,“我只是个服务生。”即使公关少爷也只陪女客人喝酒。 他笑着拉开椅子,把我按下去,“谁要你陪我喝酒,我们一起听歌。” 真的听一夜的歌。 至今还记得一个歌女穿一条亮银色长裙坐在台中央,似沐浴月光中的美人鱼,轻轻闭着眼睛,唱一首无名歌: 最初的最初,你拂去我发上白色晨露,牵着我走过花开小路; 最后的最后,你说你喜欢她黑色眼眸,丢下我头也不回的走。 …… 下班以后他陪我去吃夜宵,要两碗香菇牛肉粥,我喜欢吃香菇,何厉就用筷子细心地跳出香菇放进我的碗里。 我那时正是伤心时候,一向对他爱答不理,态度十分之怠慢,亏得他能坚持。 吃完夜宵,我要回去睡觉,何厉要送我。 我拒绝,“我要走路回去,顺便消消食。”我说。 “那正好,我也要消消食。”他下定决心黏上我,“我会叫助理帮我把车开回去。” 凌晨三点多,我和他两个人并肩走在街道上,路上只有偶尔路过的车辆。 走到半路听到一声巨响,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何厉护在怀中,半天污水劈头盖脸的喷溅下来,饶是有何厉在身前挡着,我也被浇了个透心凉。 耳边一阵劈啪啪声音,步行道上街砖纷纷迸出,蹿出地面一人多高。 何厉赶忙拉着我往后退,我目瞪口呆望着突然塌陷的路面和逐渐回落的水柱,半天找回声音,“这是怎么回事!”连恐慌都来不及调出,一脸都是呆滞。 何厉掏出手机报警。 消防车很快赶过来,整段路都被封锁,一辆车子陷进前面路上,消防员正在紧急施救。 我和何厉披着毛巾坐在消防车后面,浑身湿透。 我冷的打喷嚏,一边埋怨何厉,“同你在一起真是倒霉,竟然能碰到下水道爆裂这种事。” “即玉,你太没良心,我为救你险些丧命。”何厉苦笑,眉间俱是痛楚。 他说这句话,我立即心虚,不吭声。 刚刚他护住我,自己被人行道上冲起的街砖砸中后背。 好在没过一会儿,何厉的助理已开车急急赶到。 何厉对他说,“钥匙给我,你打车回家,车费周一报销。”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助理傻在当场。 我坐进车里,回头看见助理先生仍可怜兮兮的站在原地吹冷风,他的老板让他凌晨三点多在一条被封锁的街上打车回家。 “你绝对是个恶劣的老板,在周末凌晨把人呼来喝去,还把他丢在街上。你的手下一定恨死你。” 何厉不以为意,说,“我每月按时付他丰厚工资,他还有什么不满?” “人又不是机器,你这样虐待员工,当心有一天他忍不住揭竿而起,炒掉你这没人性的老板。” 何厉笑笑,“只要待遇足够优厚,即使少了他一个,自然有其他人前赴后继。”他不在乎。 他一向如此,人与人之间不过金钱利益关系,一切都是赤/裸裸交易,他不屑向弱者付出感情和尊重。 这样的人,不会知道爱是什么东西。 我随何厉去了他在附近的一间公寓。 “回你住处的路已被封锁,走其他路太绕远,不如到我那里。”何厉这么说,我似乎并无拒绝的理由。 我借用他一间浴室洗澡,等我出来,何厉已经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看电视里重播的娱乐新闻,有位女星被爆是某位富豪私生女,一群不相干的人坐在一起挖她十八代家史。 这个世界真真太无聊。 何厉拍拍身边的位置,喊我坐,“即玉,过来。” 我坐过去,打呵欠,“干什么,再不去睡觉天都亮了。” “我后背痛得睡不着。”他一脸痛苦。 我的气势立刻弱下去,再不敢表现一丝不耐,心虚问他,“那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真的?”他扬起一条眉毛,仿佛不信。 “真的。”我诚恳的点点头。 他轻轻笑,慢慢靠近我,伏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想亲亲你。” 我抬起头,撞到他的视线,他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进我心里。 最好的记忆到此为止。 在以后全部不堪回首,恨不得能够消除记忆。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以前读书时的一个女生。 她是开朗活泼的女孩子,坐在我旁边,笑脸如灿烂阳光,每日都晴天。人人见她都忍不住赞叹,多么无忧无虑的女孩。 我见过她哭。 有一日放学后与同班男生踢足球,很晚才回到教室,所有人都走光,只有她坐在位子上,并未看见站在门口的我。 我听见她轻声念一首古诗,未念完,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滚落,她终于掩住脸伏在桌上恸哭起来。 我不知道她发生什么事,呆呆站一会儿,悄悄退出去,替她掩上门。 同伴其他男生陆续回来,我挡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去。 “裴即玉,你干什么,快让开呀!”男生们闹起来。 我只涨红脸,不说话也不让开。 那时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知道保护女生。我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她独自哭泣。 最后还是那女生自己拉开门走出来,她眼角泪痕犹在,轻声对我说,“谢谢。” 因这件事,学校很是风传了一阵我与她的绯闻。 这么多年过去,那女生的姓名音容俱已模糊,唯独当日她念的那首诗印在脑子里。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我终于能够理解当年那女生伏桌痛哭到失声的心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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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010.11.27 下午去了一家理发店。 理发师年纪不大,偏偏下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显得不伦不类的。 他问我,“先生想要剪什么样的发型,要烫还是要染,我们店的价钱最公道,一分钱一分货。我的手艺也是很不错的,许多客人理过一次,以后回来还是找我……” 我即使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我要把头发剃光。” “剃光?”理发师一时愣住,手都不动,“一根头发都不要?” 我点头,重复,“一根不要。” 他讪讪笑,“这位客人真是与众不同,其实光头也是今年的流行趋势,上季米兰时装展上也有模特顶光头走T台……” “我只是要到少林寺拜师出家,希望方丈到时看到我的诚意。”我冲他眨眨眼。 理发师终于闭紧他的嘴巴,飞快帮我剃好头发。 走到前台交钱,一路吸引众人目光。 一出门就与凛冽寒风狭路相逢,整颗脑袋曝露风中,好似被人掀开脑壳向其中倒冰水。 不得已,路过百货大楼时进去买了一顶毛线帽戴在头上。 赶在傍晚之前回到医院,先去见孟斯齐。 脱下帽子向他展示自己最新发型,开玩笑,“以后你可省下镜子,自我脑袋上即可得到清晰倒影。” 孟斯齐骇笑,“即玉,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把头发全都剃掉?” “反正不久头发都要掉光,与其看着它们一缕一缕的卡在梳子里,不如现在来一个痛快,凌迟才是最可怕。” 我的治疗安排在明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 孟斯齐正在看x光片,听这话,啼笑皆非的说,“结束治疗之后头发仍会长出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浓密黑亮,你可放下一百个心。” 自然是要长出来的,不然叫病人痊愈之后永成不毛之地,从上到下拔不出一根毛,那怎么成?简直是要爱美女生去死。 “掉光的头发可以长回来,那么如果一个人心死呢,心可以再出一颗吗?”我忽然问。 孟斯齐即刻察觉不对,他放下手中片子,问我,“你今天有见过谁?” 我默然不语。 我害怕在他面前暴露我的难堪。 见我不答,孟斯齐叹口气,他说,“心不会再长出一颗,因为没有谁的心会死。只要你仍活在这世上一刻,心就不会死。” 他透过镜片静静看我,“有时候你以为心已成灰,但它只是受伤,而时间会让伤口痊愈。你的心没有死,它仍在你胸口鲜活跳动,强健而有力。” 我摸摸胸口,是,仍有力的跳动,尚不到说死的时候。 我低头看他放在桌上的x光片,阴森森一片,找出人体内部器官。 我对孟斯齐说,“x光何等强大,几乎要透视一切,却也无法看透人心。” 他笑笑,说,“人心是太过复杂的东西,有时一个人自己也未必看得清。我有一个男病人,女友举家移民美国,要和他分手,第二天便在医院查出体内有肿瘤,如闻晴天霹雳。打电话给前女友作最后道别,女方闻讯,在电话一头痛哭,反倒要他安慰。” “这人当真万分倒霉。”有与我一拼之力。 孟斯齐却轻轻摇头,“其实他只是良性肿瘤,作个小手术切除即可。结果出来那天,他前女友陪他一起,我告诉他们一切平安,那女孩子当场大哭起来,捉着病人的胳膊说,‘我再不要离开你。’我的病人惆怅,劝她,‘签证都已下来,不要再说傻话。美国很好,你不要一时任性。’那女孩子凝眸看他,说,‘美国有不好,彼处不外乎蓝天白云摩天大厦,到了那里未必多添三年寿命,这些日子我俱已想的清楚,我不能承受失去你,我要留下来。’他们两个去年奉子成婚,我收到请帖。” “一对幸运儿,因祸得福,皆大欢喜。”我感慨。 “你可认识张明堂?”孟斯齐问我。 “他又是谁?” “本城有名富商,现下住在本院顶层,发现时已时日无多。” 我在脑海中仔细搜寻一番,记起父亲隔壁病房有一名张氏,我在顶层呆了多日,从来只见特护出入,鲜见亲友探望。 “张氏昏迷之前未来得及立下遗嘱。他育有三儿两女,此时正是各大报纸热点人物,自家兄妹同室操戈,为多得一分财产不惜将自己亲哥亲妹置于死地,可怜老人尚未入土,已被忘得一干二净。” 我唏嘘。 “我曾受邀参加张氏聚会,那时一家人和乐美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哪知会有这样一天。”孟斯齐同样慨然,“人的心就是如此不可捉摸,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撕开最后面纱。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古如此。”他叹息。 我被他表情唬住,“咄,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哪是在安慰我,简直在吓我。” 他却对我笑,“我又没有说要安慰你,我只是想要告诉人心复杂,你自己也未必看得清,不要这么早就盖棺定论。至少你该给我一个机会。” 我又被他感动。 晚上陆青繁来医院探望父亲,见到我的新发型,两条眉毛扭在一起。 “你又在搞什么鬼?” 我摸摸光滑头顶,“我预备皈依我佛,永伴青灯古卷,你意下如何?” 半字真话没有。 陆青繁看我的眼神要似要把我吞进去。 他问我,“父亲情况如何。” “他醒着的时间已经很少,好在梦中无痛苦。” 陆青繁走到床边,父亲闭着眼,嘴角还有一丝笑意。 “他不必再握着别人的手,”我说,“他现在很快乐,比他过去的十多年所有快乐加起来都快乐,他拥有一切,但最后能叫他幸福的不过一场梦而已。人有时所求不过这么多而已,只是自己并不知道,反而缘木求鱼,去徒劳追求许多其他不必的东西。” 陆青繁默然不语。 离开时他忽然问我,“你与何厉之间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愣住。 “他趁裴家多事之秋,暗中频频对裴氏产业动手,裴何两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猜这次的事与你有关。”陆青繁说。 我听了头痛,忍不住扶住额头,“我会尽快找他说清楚。” 未曾想何厉也是这样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陆青繁凝神看我一会儿,“不,你不要再和他见面,这件事我能解决。” “这种时候因为我给你添这么多麻烦,真是抱歉。”我向他说。 “有空道歉,不如一开始就成熟一点,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我垂着脑袋听他教训,这件事是我有错。 一个人可以一生天真幼稚,没有错,但若因其天真连累周围他人,那么便是错。 任何事都不可无所顾忌。 伤害自己,咎由自取;牵连他人,罪该万死。此乃真理。 陆青繁忽然轻轻叹口气,“你脸色不好,要注意休息。” 我抬起头,想从这张熟悉脸上捕捉一闪而逝的柔情,但面前依旧是那个疏离淡漠的陆青繁,他冰凉漆黑眼底无半点光芒。 我也并不觉得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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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010.11.27 第一次接受治疗,吐起来昏天暗地,只觉日月同昧,天地将合。 我虚软无力坐在病床之上,脸色惨白可参演鬼片。 孟斯齐坐我旁边,轻轻拍我后背,安抚我,“呕吐恶心都是正常现象,很快会过去。” “此等治疗手段真乃女□□音,一可以褪除全身体毛,二可以完美瘦身,功效绝对比得上诸类神秘药物,无数先辈便是成功例证。”我连说话也有气无力。 孟斯齐笑,“还有力气胡说八道!” 他话声未落,我已冲向洗手间,又是一番天翻地覆,恨不能将五脏肺腑都一并倒空,从此清净。 我同孟斯齐说,“如今才知母亲伟大,怀胎十月不说,光呕吐症状就是一桩大灾难。从今日后必善待女性,感谢她们为人类延续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 “要善待他人,必须先学会善待自己。”孟斯齐握着我的手,如是说。 “你令我想起我母亲,你口气像她,叫我万分怀念。我幼时她也这样握着我的手和我温柔说话。” “你的联想可就此打住,我可不要你把我当做母亲!”孟斯齐严肃道。 我大笑,躺倒在床上。 孟斯齐轻轻为我盖好被子,顺势靠着我身边侧身躺下。 四只眼睛堆在一起,取下眼镜的孟斯齐,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 他说,“你先睡一会,有没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我为你买。” “香菇牛肉粥。”我立即想到。 他说,“好。” 我想了想又摇摇头,“还是不要香菇牛肉粥了。” “怎么改主意?” “那是以前喜欢吃的东西,吃了太久才发现不适合,现在想换新口味,你来拿主意。”我说。 孟斯齐微笑,“那么我为你做一锅花生红衣莲藕粥,补回血小板。” 我点点头,“听起来不错。” 困意渐渐涌上来,淹没我的意志。 我小声喊孟斯齐,“孟斯齐。” “嗯,我在这里。” “如果我活下来,我会和你谈恋爱。” 孟斯齐出神盯着我,好半天不说话。 我渐渐支持不住,眼皮耷下来。 他靠近我,将我揽进他的怀抱里,让我的头依偎在他胸口。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掉,你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声音如从遥远梦境中传来。 “嗯。”我在朦胧睡意中答应他,“我一定会活下去,我不会死。” 陈尔信打电话给我,我还以为他不会再理会我。 接起电话,对面传来却是女声,沉静的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是裴即玉先生吗?我是郑宜家,陈尔信的表妹。” 啊,原来是她。 “是陈尔信找我吗?他人呢?”我疑惑。 “是我找你。我想和你谈一下表哥的事。”对方说。 我踟蹰,我与她并不相熟,不过一面之缘。不晓得陈尔信在想什么。 想了片刻,我犹豫的说,“我父亲重病住院,我不能离开。” 郑宜家立刻接话,“那么我去找你。” 这下我真无话可说。 与父亲看护打好招呼,我穿上外衣下楼。 一出医院大楼便看见微微仰头望着天空出神的郑宜家,今日她穿一件灰绿色羊毛大衣,头发在脑后束起来,十分干净简练,与那日相见时的颓唐哀怨不同,像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我一刹那几乎认不出来。 按陈尔信所说,她要比他小上一岁,算起来也不过二十五。可惜她有一双过早老去的眼睛,将她出卖。 她面色仍憔悴疲惫,整个人消瘦如一树枯枝立在天空下,看见我来,她朝我善意微笑。 我迎上去,“等很久?不如到里面去说。” 郑宜家摇摇头,“医院的味道令我想起不好的记忆,在这里就好。” 她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燃。 “你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该吸烟。”我劝导她。 “比起身体,我的心灵更需安慰。”她说,“或许你是为你自己?你是否不喜欢女人吸烟?大男子主义。”她笑了。 我想了想,点头,“为我自己着想,我也希望你不要吸烟,我有癌症,正在治疗。” 郑宜家一愣,随即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表哥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她把烟熄灭。 “因为我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她不解,“为什么?” “大概这种事可以同不相干的人任意倾诉,但对熟悉的亲友倒有些说不出口。”我说。 “你该告诉他的,若表哥知道你这样瞒他,他会杀了你。”郑宜家苦笑,“白长这么大,依旧是别扭小孩子,一副坏脾气。” 我忍不住笑,仿佛真的看见陈尔信气急败坏找我算账的模样。 “今天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乔朗捉走我表哥。” “啊!”我被她的话惊到。 “我回去过乔家,乔朗说要你去谈。”郑宜家神色黯然,我猜想她在乔家遇到乔意。 “是我牵连陈尔信,我没想到乔朗反应这么过激。” 又是因为我,我以为乔朗已经全部明白,过去就是过去了,不能推倒一切重新来过。世上哪这么多美好事情? 倒是郑宜家安慰我,“你无须自责,表哥在乔家不会有事,乔朗并不是个坏人,他只是想见你一面。” “乔意说乔朗是恶魔,害乔家家破人亡。”而郑宜家说他不是坏人。 郑宜家了然,她说,“是乔意不肯面对现实,早在很久以前乔家已矛盾重重,乔朗不过一剂催化剂,叫各人提前露出原形。” “可是乔意说他父亲出车祸,母亲自杀,妹妹精神失常——” “我婆婆与他人有染多时,公公与她协议离婚,婆婆不肯,以自杀相协,谁知弄巧成拙。公公被人撞,也因对方酒后驾驶。小姑自幼生活在父母阴影中,一向胆小,又一夕失去双亲,神智终于混沌。一件一件,全与乔朗不相关。”她说,“我冷眼旁观,看得最是清楚。乔朗的确不安好心,乔家事要说与他毫无干系,我自然不信,但若全归罪于他,却未免不公。有因必有果,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乔意却不这么觉得,一心去怨乔朗。” 郑宜家看得这样清楚,那天看见她,我以为她是只知流泪抱怨的弃妇。 “其实乔意抛弃你是另有苦衷。”我忍不住说。 郑宜家惊异看我一眼,轻轻说,“他自然有苦衷,可是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漂洋过海抛弃一切嫁给他,到头来他抛弃我。他的苦衷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难不成因为他有苦衷我便要原谅他的一切?” 她忽然痛骂起来,“去他娘的苦衷,我永远不要原谅那蠢货,他今日放弃我日后必然后悔一生一世,我咒他一辈子没有女人爱!他尽可守着乔家那活死人墓,与自己亲弟斗到老斗到死,苦闷孤独一生不得解脱!” 我真被这女人吓到。 女人生气起来当真不留情面。 她蓦地又难过起来,低声说,“有苦衷的人最可恨,自以为这样便有了挡箭牌,肆无忌惮伤害他人。自己的痛苦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所以我不会原谅他。我嫁给他足有五年,乔家事什么没见过,其实略一想已知他的目的,可他这样自以为是的为我好,又当我是什么呢?因此我宁可装作什么不知道,我猜我要到不再爱他那一天才能原谅他。” 有些时候光有爱情和理解是不足够的,心上的缺口非得用时光慢慢填充,而一旦伤口愈合,爱情早已不存在了。 我忽然为乔意担心起来,只怕哪一天他突然后悔,郑宜家已经不会再等他。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与他曾经这样深爱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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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010.11.27 郑宜家开车带我去见乔家。 我全身警戒,如临大敌,左手揣止痛药,右手握紧手机。 “看你如上战场,”郑宜家看我一眼说,“乔朗人是城府,手段有时过激,但他不过是想见你一面。”“如果事情果真这么简单就好,我只怕他不肯放手。”我叹气,问她,“你知道我和乔朗之间的事?” “乔意略略同我提过。” 谈一场失败恋爱,人尽皆知。 “你怎样看?”我想知道郑宜家的看法。 “我?”郑宜家笑一下,“若以基督教徒的身份,我相信同性之爱不会为神所祝福;若以乔朗嫂嫂的身份,我并不相信乔朗是一个能给你带来幸福的人,乔家人过于偏执,对感情专注因而一旦陷入仇恨亦不可自拔,看他两兄弟因上一代旧事斗成这样已知道;不过若单纯以女人的身份,我倒希望你可以接受他。” 听到最后一句,我惊异,不禁问,“为什么?” “谁知道呢,一种感觉罢了。很久以前的深夜,见过他一个人靠在窗前,静静思念一个人的样子,不见快乐,只是为他觉得悲凉,他根本不该回到乔家来。” “他你母性泛滥。”我说,“我倒宁愿他早已变心,我累了,已经没有当年那份心情再同他玩一场恋爱游戏。” “我十分明白,幼时年年向圣诞老人许愿,希望父亲永远陪在我身边,到了十五岁却对父亲避之不及,惟恐他哪日得了空闲,抓住我从头发数落到脚趾。愿望实现得太晚,倒不如永不实现。” 郑宜家心有戚戚焉。 “你如对乔朗无意,不如考虑一下我表哥。他对你的心意,你应当看得出来。” 我瞪着郑宜家看,故作大惊失色的怪叫,“希望你只是开玩笑,与陈尔信做朋友已足够劳神,怎么做得了情人!” 倒也不是谎话。 郑宜家抿着嘴轻笑,“男人嘴巴刻薄起来也是半点不饶人。” 随即她叹口气,点头同意我,“表哥的确不是你合适人选,你俩心智皆有一部分停留在儿童时期,情商齐齐不及格,在一起不出三日必然天崩地裂你死我活。只有足够细心足够温柔,才能长久守护你这一分不老的天真。” “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天真?我哪里天真?”我都要怀疑自己长了一张娃娃脸。 “为人不虚伪矫饰,赤诚相对,待人皆倾心以赴,尽心竭力,爱人如拳拳赤子,从无保留,是以天真。” “这哪是天真,这分明是傻蛋。”我苦涩的说。 “不是你傻,是你没有遇到对的人,珍惜你的好。”她蓦地底下声音,轻轻说,“天真不是傻,最傻的是认真。” 郑宜家不愿见乔意,我只好让她等在外面。 第一个见到的人倒是乔意,他独个坐在大厅中,一双赤脚舒舒服服搁在玻璃茶几上。一个佣人都不在。 我上前同他打招呼。 乔意见我也不惊讶,懒散应我,“欢迎你又回到乔宅。” 他抬头,左眼一枚乌黑眼圈,脸颊微微肿起来,嘴角有青紫瘀伤,看痕迹,伤了该有好几天。 “不过几天不见,怎么整张脸都被毁容?”我调侃他。 他也不恼,轻轻瞟我一眼。 “我低估你在乔朗心中的位置,”乔意一手撑住头,似在回想,“那天他发现你不见,怒气冲冲揪住我衣领,以为我把你藏起来。我对他说是你自己要离开,他不信,我和他便动起手来。真是疯狂,两个男人打架,理由竟是为另一个男人!” 他牵牵嘴角,似不堪回首。 “分明你们两兄弟积怨已久,互相看不顺眼,想痛揍对方不是一日两日,拿我当什么借口。” 人人惯常从他人身上找理由,却从不正视自己内心阴暗。 乔意反驳不了。 他朝我扬扬手,“乔朗在书房等你,这几天他火气一直很大,我帮不了你了。” 一副头痛的模样。 我道声谢,抬脚往书房走。 “还有,你的新帽子真是难看的要死。”乔意在背后取笑我,势要扳回一局。 我本不想理他,走了几步,还是退回去,我对他说,“今天是郑宜家开车送我来,此刻她人正在乔家大门外。” 乔意果然变了脸色。我看他坐立不安,颇觉得扬眉吐气。 如果他现在冲出去,他和她之间不是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我想。 我站在书房外敲门,无人应声,我也不客气,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没开灯,乔朗坐在那里,不知他怎么忍受这昏暗气氛。 我伸手摸到墙边要开灯,乔朗立即出声制止,“别开灯。”哪里还来得及,眼前一闪,灯已经亮起来。 乔朗狼狈用手遮在额前,我定睛看,原来他一张脸也挂彩,比乔意好不到哪里去。这两兄弟下起狠手来毫不留情,他打中他左边眼,他必然要在他右边眼上还过来。 这下好,两人各顶一枚黑眼圈,一左一右,多么对称。 真奇怪,看到乔朗这副慌张模样,我一直紧张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 他还是留有一点孩子气的。 我走过去对他说,“现在我来了,你也见到我,是否可以放陈尔信离开?” 乔朗总算恢复正常,他放下挡着脸的手,问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走?” “如我事先通知你,你还会让我离开?”我反问。 他看着我,“你知道我并无恶意。” “大多令他人痛苦的行为都出于无意,”我说,“我有人身自由,你没有任何权利限制我。”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原谅我,四年前——” “现在是四年后,”我打断他的旧事重提,“而且我已经说过我早就原谅你,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可以记恨一个不相干的人四年之久。” 他之于我,早已是不相干的人。 “乔朗,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我不是你的那个人,你该放手了。”我说。 “四年前你也这样拒绝我,但最终你还是愿意接受我。” 乔朗仍然镇定,他不信我的决心。 “是,我接受你,所以我后悔至今。那时我选择你,但不可能有第二次,如今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把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没有一丝返还余地。 “我遇见你时,母亲过世不久,我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甚至没有人愿意多看我一眼,一度以为自己就此沉沦,永世不得翻身。你是唯一肯向我伸出手的人,除了你,不会再有人肯那样真心对待我,所以我不会放手。”乔朗出奇平静,他说,“我会一直等下去,一天,两天,或者一生。” 我被他的眼神慑住,他不是在说笑。 我等一个肯爱我的人等太久,终于等到,我却只觉得疲惫。我已无当年那份勇气,不顾一切,只为一个人。 “你可以等,但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我终于说。 乔朗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许久,他对我微笑,“不,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我终于愤怒,霍的站起来,紧紧逼视他。 乔朗平静的看我,丝毫不为所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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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2010.11.27 口袋里手机的声音打破我们之间僵硬气氛,我与乔朗僵持片刻,还是泄气,退后一步,拿出手机接听。 “裴即玉,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没有呆在医院,你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陆青繁对我大声质问,我听出他声音异于平常。 仿佛有所感应,心脏忽然抽痛,我急急问他,“爸爸怎么样?” 静默几秒,陆青繁终于开口,他说,“父亲几分钟前失去呼吸,看护通知我,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是孟斯齐告诉我你的号码……” 眼前忽然一片黑暗,耳边一片嗡嗡之音,手机里陆青繁似乎还在说些什么,我却听不见。 恍惚中有一道黑幕缓缓降下,将我与世界隔绝。 看见父亲和母亲牵手而来,皆是年轻时的样子,他们在不远处站定,齐齐看向我微笑。 我心中晓得他们来向我道别,愈发焦急,想要奔过去留住他们,一低头却发现满身缠满银色锁链。 抬头再看父母,他们已转身相携离去,我急的满头大汗,但手足被缚,我一步不能动。 挣扎着睁开眼,才发觉刚刚不过是场噩梦。 可是现实中仍有噩梦不醒。 乔朗一见我醒来便迎上来,“你得这种病,却一直瞒着我。” 他手中握着装有止痛药的盒子。 “你误会了,我只是头痛才会用到这些药。” 我并不预备让他知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他已经是不相干的人。 “不要再骗我,你昏迷时我请过医生,他说你身上有化疗后的症状。” 毛发脱落尚有借口,但身体上生出红点,孟斯齐说这是化疗引起血小板减少。 “我父亲在医院过世,我要走了。”我无心理他,掀开被子下床。 乔朗一把拉住我,紧紧将我抱在怀里。 “我不要报仇,也不要乔家人付出任何代价,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在我身边。裴,我已经后悔,请你别再离开我。”他的声音是颤抖的。 我心中忽觉恻然。恍惚中回到四年前,那孤独少年坐在广场一角,眼睛里落满鸽子飞起的白色影子,我知道他在等一个人带他离开。 我只差一点爱上他,但命运峰回路转,我终归还是要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继续等待。 我并不是他该等到的那个人。 “乔朗,四年前我拥有一切,所以能够为你孤注一掷,但是现在的裴即玉一无所有,我再也不能为你放弃任何东西。你可以用一生去等,但我已经没有那么长的时间走回你身边。”我轻声说,“乔朗,这次是我不要你了。” 乔意将我送出门。乔朗把自己锁在书房中,不肯出来。 郑宜家已经带着陈尔信先行离开,乔意终究没有去找她。 “乔朗竟会放你走,真不可思议,你究竟怎样劝服他?” 乔朗肯放手,乔意十分讶异。 “我以为他会不惜一切将你留下。”乔意笑着说。 我忽然对乔意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赶到厌烦。 “我只是让他知道,时光不可能倒流,就算他愿意放弃一切,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四年前。”我说,“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后悔,错过这一次,就永世不能回头,从头来过这种事是不会有的。这些你懂么,乔意?” 乔意因我的话怔在原地。 乔家的司机为我打开门,我抬头看一眼书房的位置,乔朗果然站在窗口。他高而瘦的身形如一道影子,融入黑暗的背景中。 我无声的向他道别。 车子载着我慢慢离开乔家,我望着车外纷纷细雪,它们会渐渐将属于过去的一切痕迹掩埋。 父亲出殡当日我没有出席。 我在半路陷入昏睡,孟斯齐急急将我送进医院,醒过来时一切已经结束,尘归尘,土归土,死去的人终得永远安息。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能和母亲在一起,我想父亲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父亲临终前唯一遗愿,是希望与母亲合葬。 “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我木然望着孟斯齐,“这一生我亏欠最多便是我的父亲,我总为他情所耽,反而不能在父亲膝前尽孝,我是不孝子。” 我的良心在谴责我。 “他会谅解你的。” 我摇摇头,“不,我宁肯他永不谅解我,我不值得他原谅。我一直令他失望,他不该有我这样失败的儿子。” 孟斯齐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你累了,休息一下吧。” “我睡不着,”我两只手扶住额头,痛苦的说,“我怕在梦里所有人都离开我,他们都要走,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哪里也去不了。” “即玉,你最近情绪十分不稳定,这样下去会影响治疗。”孟斯齐眉间有淡淡担忧,“需不需要我开一些镇定剂给你?” “我不知道,孟斯齐,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一直做错事,因而所有人都不要我,我留不住一个人。一起都是我自作自受,没有人会原谅我。” 我情绪激动起来,开始语无伦次。 “冷静一下,即玉。”孟斯齐紧紧将我拥在怀中,双臂环住我,他在我耳边轻声安慰,“你还有我,还有我。” 他轻轻拍着我的脊背,“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孟斯齐让我服下安眠药,过一会儿我终于能够睡下。 第二天从医院回到公寓,孟斯齐原本担心我的精神状况,想要留下陪我,最后还是被我赶去上班。 自我与他相遇,对他便有诸多带累。我感情向来软弱,对他太过依赖,长此以往必然令他荒废其他。 哪怕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我也不想成为他感情上的累赘。 我该渐渐学会心灵的独立,期冀永远自他人处得到爱或者安慰总是不切实际的。 我一再失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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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2010.11.27 陆青繁来找我是意料之中的事。昨日他打来的电话被慌乱的孟斯齐一一掐断,他能面不改色独自支撑到葬礼结束已属不易。 我之作为也的确过分,不怪他来兴师问罪。 但是我还是想错了,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到来只为替我将一切错误终结。 一进门,陆青繁只一言不发看我。 我被他看得发悚,其实那一刻,我已自他眼中看到征召。巨大阴影朝我压下来,我无处可逃。 “昨天……我……我……”我急急找话题,可是喉咙似被杂物堵住,让我句不成句。 陆青繁静静看我慌乱的手足无措。 过半晌,他终于开口。 “即玉,你要冷静点。”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突然平静下来,总是躲不过。 “你说,我听着。” “何厉死了。”他说。 “啊……”我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昨夜他被一个林姓少年用刀捅中心脏,凌晨才在家中被发现,尸体冰凉多时。”陆青繁面无表情的陈述。 啊,是林铭。 是何厉罪有应得,他玩弄他人感情,终于招致这样结局。我心中这样想,眼中却落下眼泪来。 胸口如被撕裂,我不得不弯下腰去。 陆青繁并不理我的反应,继续说下去,“乔朗亦在昨夜自杀。他的哥哥乔意放弃乔家去找前妻,欲一同离开,谁知乔朗丧心病狂,不肯放过自己乔意,他派人追杀乔意同他前妻,当时他前妻的表哥同他们乘坐一辆车,不幸被牵连。不久,乔朗就在自家书房中饮弹自杀。”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乔朗……陈尔信……明明不久前还鲜活活在我眼前,有温暖体温和绵长呼吸。 明明,明明会永远活下去。 “孟斯齐也死了,”陆青繁说,“就在今天早上,他的一个病人因病去世,病人家属不愿接受现实,同孟斯齐理论,推搡之间,孟斯齐不小心从楼梯滚落,当场不治身亡。” 我的双膝再无一丝力气,跪倒在地上。 身体似被无数利爪撕扯,将我碎成一片一片。 陆青繁在我身边跪下,将我身体扳直,让我看向他。 “即玉,还有最后一个消息,你一定要挺住。”(GN们你们也要挺住!) 我抬头怔怔看他。 “其实你也死了,早在几个小时前,你已经在睡梦中失去呼吸。”陆青繁朝我微笑,将我轻轻拥在怀中,“所以我来找你,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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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2010.11.27 陆青繁来找我是意料之中的事。昨日他打来的电话被慌乱的孟斯齐一一掐断,他能面不改色独自支撑到葬礼结束已属不易。 我之作为也的确过分,不怪他来兴师问罪。 我精神仍旧不佳,披一条毛毯见陆青繁。 他面色不善,进门一言不发,先将一叠报纸扔在桌上,头一张便是陆青繁,他穿黑色西服,独自站在灵堂一角,神色肃穆庄重。一旁黑色大字十分惹眼——“父亲出殡惟养子出席,疑裴氏二子有不合”——媒体向来捕风捉影,不肯放过任何造谣生事的机会。 其他新闻必然大同小异,我没花费精力翻看。 “昨天我在昏倒,半路被送进医院。”我解释,“没能及时通知你,真是抱歉。”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陆青繁冷声说,“裴即玉这次你太过分,竟然扔下父亲去找其他男人,最后索性连葬礼也不参加。父亲若泉下有知,他不会原谅你。” 我脑中轰的一声,似有东西炸裂。昨夜好容易压抑下去的不安情绪再次混乱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不知道父亲会……我以为只出去片刻不会有事,我没有想到……” 陆青繁站在一边,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笑看我,“没想到?裴即玉,不是你没想到,而是你根本不去为他人想一想,你只能想到你自己!” 我张开嘴想辩解,不是,不是那样,我是真的没料到父亲会去的那样突然,我以为他会等我的。 但是我说不出一句话,喉咙里只能发出哑哑嘶声。 陆青繁说得对,是我太自私,我从来只想到自己。 我心中知道他总有一天要走,但我总以为他会继续拖下去,拖下去,永远留在人世间,他不会真的忍心留下我一个人。 是我自欺欺人。 那一天,我不该跑出去,我该陪在他身边。 父亲不会原谅我。 眼泪忽的自眼眶中滚落,我忍不住蜷起身子,双手抓着头,口中不断喃喃,“对不起,爸爸,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陆青繁终于发现我不对,他放下手臂,走过来扳直我的身体,“即玉,你怎么了?”他紧张的看着我。 我脸上都是泪,情绪已不能自抑,“陆青繁,我做错太多事,上天已经开始惩罚我,我不该继续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陆青繁被我惊到,“即玉,你不要故意吓我。” “我很快就会去找爸爸和妈妈,到那时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父亲一定会原谅我。”我忽而释然。 陆青繁一震,脸上顿时血色褪尽,他在我身边跪下,将我的脸扳向他。他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我,不停喊我名字,“即玉!即玉!” 我心中似有无限欢愉,对他微笑,“这样我终于能够解脱。”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淌。 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陆青繁将额头贴近我,他说,“你在发烧,即玉,不要再胡思乱想。” 他把我拦腰抱起,走进卧室放我在床上,又轻轻替我盖上被子。 “即玉,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他将我的手包裹在掌心,低下头抵在其上,“即玉,原谅我,你不要这样吓我。” 我怔怔看着天花板,眼前有七彩颜色掠过,如乘坐高速列车穿越往日时光,所有记忆中的场景都化作细碎色片,迎面朝我扑过来。 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变得冷漠阴沉,对我亦不理不睬。那时我不过是个小学生,一夕之间失去至亲,遭此痛事却无处哀告。夜里睡不着,一个人缩在床上哭肿眼。 陆青繁半夜敲我房门,他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忽而他伸出手,轻轻放在我的头顶。 我垂着头,眼泪忍不住扑扑落下来。我对陆青繁说,“我想妈妈回来。” 他沉默一会儿,对我轻轻说,“妈妈不会再回来,但我会在你身边。” 那段时间,他一定会守在我床边,直到我睡熟才离开。 那是他唯一一次主动对我露出温情一面,很久很久以后我都会记得,漫长漆黑的夜晚里,他握住我的手说,“我不会离开,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闭上眼睛也没关系,你可以永远呆在梦里,我永远都在这里。” 那时候,我以为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所以安心睡在梦里。 陆青繁绞了湿毛巾替我擦净脸,又喂我喝了一杯热水。 喝下一杯热水,我渐渐恢复清明,激动情绪也回落,想起片刻之前在陆青繁面前的错乱失态,只觉得异常窘迫和不安。 陆青繁站在床边,问我,“好一点没有,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我有些难堪,慢慢坐起来,对他说,“抱歉,我刚刚不太清醒,胡乱说话,你不要在意。” “你说你要去找父亲和母亲。”他说。 我低下头,“对不起。” 连我自己也深觉震惊,我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刺激你。”陆青繁一手撑在额上,似有内疚自责。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之间气氛一时尴尬。隔了一会儿,他说,“我今天来时想通知你,父亲遗嘱三天后在裴家大宅公布,你需在场。” “我知道了,”我应声,“到时我会回去。” 又是无声的沉默。 时至今日,我与陆青繁之间已渐渐无法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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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2010.11.28 “你状况不太好……”他犹疑一下,还是问出口,“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我立即推拒,“不,不用了,你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必担心我。请帮我给孟斯齐打电话,他会照顾我。” 或许因为室内光线不充足,有那么一刻,陆青繁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样也好。”陆青繁说。 他拿出手机,问我孟斯齐的号码。 我报出一串数字,突然又反悔,顿了顿,我说,“还是算了,他在上班,现在不要打扰他。” 不过发烧,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去惊动孟斯齐,本市尚有成百上千绝望中人等待他施以援手,若叫他因我一人而奔波,我实在有罪。 “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我按住陆青繁即将按下拨通键的手,“不过是低烧,不是大问题,我睡一觉就好。” 陆青繁看着我,“你刚刚情绪很不稳定,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笑笑,“你总是把我当成无知幼儿,我已经成人多年,你不需一辈子为我担心。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裴家和你的庇佑,到一个没有你的地方,你该让我在生活和感情上渐渐学会独立。” 陆青繁沉下脸,“‘到一个没有我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你又要去哪里?” “我只是说你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你不能照顾我一生一世。” “谁说我不能照顾你一生一世!”他蓦地提高声音,脸露怒容,“只要我在一日,我就会看护着你。” 我愣愣看他。 他亦察觉自己的失态,随即冷静下来,“裴家养育我多年,我不会放任你继续自暴自弃。你该回到裴家来,平民生活并不适合你。” 我有些无奈,“陆青繁,我不是自弃,我只是自立。父亲已逝,你为裴家工作这么多年,再多恩情也偿还清楚,你大可不必再管我。” 他被裴家的枷锁缠身十多年不得解脱,如今终于有机会脱离,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作他肩头的包袱,继续束缚他的手脚。 我到今天才明白,被裴家收养并不是陆青繁的幸运,反而这才是他一生最大的噩梦,时时压得他直不起腰身,只要与裴家牵连一日,他一天不能挺直脊背做人。 陆青繁太骄傲,或许当初带走他的只是一户普通人家,他会更幸福。 “不再做裴家的附庸,拥有自己的人生,这一切不都是你的希望吗?我该从你的生活里退场了,你再也无需为裴家为你绑上的链条而自卑了。”我说,“你自由了。” 我只希望他能真正幸福。 从很多年前他被母亲带到我面前,我一直都是这样期望着,希望他能够从心底微笑,希望他能够永远快乐。 直到很多年后,我依旧这样希望着。 陆青繁表情怪异瞪我半晌,最后竟笑起来,脸色却如大病似的惨白。他说,“你现在才想要退出我的人生,不觉得太晚了吗?裴家的锁链已经长进我的骨肉之中,就算我想挣脱,也不可能。” “为什么?”我怔怔看他,不明白他话中含义。 陆青繁摇摇头,拿起放在床边的外衣,“今天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关上卧室的门,就这样离开。 傍晚孟斯齐回来,我低烧仍未消退,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 他过来摸我额头,“你这样有多久,怎么不告诉我?” 我对他说,“只是低烧而已,这是正常现象不是么。我若真觉得不妙,一定会通知你,你不要关心则乱,换做是普通病人你怎么会这么大惊小怪。你不是也说,做医生不可投入太多私人感情。” “但你明明知道不是普通病人,你是我的心上人。”孟斯齐面不改色的说些肉麻话,“哪怕你掉一根汗毛,我也要心痛上半天。” 我惊叹,“孟斯齐,你真是不害羞,老大不小还说种话!” 他倒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可害羞。”他伸出手扶我坐起来,额头贴上来试我体温,问我,“我开给你的药,你都有按时服用?” “有的,有的。” 我赶紧回答,只怕他一个不满,又转入黑脸孟医生模式,既严肃又认真,我可消受不起。 孟斯齐叹口气,“你最近精神极不安定,你父亲的事对你打击太大,我只怕你又有轻生之意,一时想不开。” “我只是觉得亏欠父亲良多,对不起他。”我说,“我不会再随意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你要放心,我已竭力求生。” 孟斯齐静静看着我,说,“我总疑心你如同水中幻影,我稍不留心你就会消失。我并不是害怕等待,十多年我都等过了,我最害怕一旦你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有时候漫长等待并不是最可怕的困境,最绝望是等无可等。 “孟斯齐,我该早点遇到你。” 可惜命运这回事从不讲道理。 他轻轻摇头,“不,我还能与你相遇已经至大幸运。” 不管对的时间还是错的时间,只要曾经与对方相遇过,已经上天最大恩赐。因为有些人等了一辈子,找了一辈子,最终还是与那个人擦肩而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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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2010.11.28 郑宜家与陈尔信已经确定离开的时间。 我和她约在意见咖啡室见面,我到时郑宜家已经坐在那里,她看见我,朝我招手。 我看看手表,走过去,一坐下便说,“来得这么早,我还以为是我迟到。” 男人不介意为女性多等十分钟,这是她们应有的特权。 郑宜家笑说,“这种矜持的小把戏只适用于有暧昧关系的异性,但朋友之间从来不。” 我与她见面不过三次,但相处十分愉快,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人与人之间的确要讲求缘分,许多人相识多年,仍旧只是泛泛之交。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何也,知与不知也。 脑中突然冒出这句话,心中对何厉有些释然,我和他在一起四年,从未了解过彼此,倘若真的就此在一起该是何等悲哀。能及早抽身,我该万分庆幸。 服务生过来,郑宜家点了一杯蓝山,轮到我,我想了想,要了一杯拿铁。 服务生很快离开,郑宜家有些惊奇的看我,“表哥说你一向喜欢黑咖啡,怎么现在换了口味?” “他胡说八道,我一向嗜甜,怎么会喜欢黑咖啡?”我亦惊奇,不知陈尔信自何处得来这种印象。 “他说读书时,曾经见你面不改色喝下一大杯意式特浓咖啡,每每看得他心惊肉跳。” 我扶额,陈尔信果然又误会。 年少时与陆青繁赌气,每月例行的电话之后,心中万般难受,只好拿苦得要命的咖啡自虐,自以为能达到以毒攻毒之效。 没想到陈尔信会以为我热爱黑咖啡,怪不得上次见面,他替我点一杯曼特宁,差点以为他要苦死我,借此以泄心中之愤。 郑宜家见状已经知道三分,“大概是我表哥又自作聪明了。” 她早对自家表哥的性情早已了如指掌。 “他仍在赌气,觉得你骗了他,说什么都不愿见你,故此只有我来向你道别。”郑宜家忍不住问我,“还是不肯告诉表哥你生病的事?” “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他,只是不知道怎样开口,时机总是不对,于是就这么拖着。”我想了想,说,“况且得癌症又不是什么喜讯,总不好四处宣扬,是生是死终归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不,你的生死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的性命将会牵涉周身一干人等,无论爱恨喜憎,都与你千丝万缕纠缠成网,若你平白无故消失,那绝对是重大事件。你太低估自己的能量。”郑宜家忽然正颜。 我不知该怎样接话。 恰好咖啡此时送上来,服务生离开之后,郑宜家接着说下去,“不过你说的也对,这些终归都是你的事,如果你不想说,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我向来以为我无关紧要,世上人口已经这么多,不差我这一个,今天听你一席话,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不可或缺的。”我苦笑。 郑宜家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问我,“你的病情如何?” “或许奇迹会出现。”我浪费太多时间,即使孟斯齐不说,我也隐隐约约有所察觉。 但郑宜家并不为我悲伤,她看着我,缓缓说,“你知道么,奇迹之所以被称之为奇迹,是因为它曾经出现过。只要你坚信,就一定可以实现。” 我感动,对她说,“你这一句话,我一定牢牢记住。” 告别前,郑宜家最后一次问我,“你真的不打算告诉表哥?” 我点头,“我希望他一辈子都以为我仍活在这世上,或者晚一些,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知道。现在叫他知道我时日无多,不过平白耽搁他的人生罢了。” 郑宜家说,“我表哥决不会认为你是在为他着想。” 我摇头,“其实我是在为我自己我自己着想,我顶怕陈尔信知道此事后忍不住拉我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郑宜家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拍拍我的肩膀,“希望下次来中国,仍可与见面。” “一定。”我微笑,“我有义务让世人知道奇迹仍不断降临人间。” 郑宜家凝目看我,忽而泪盈于睫,红了眼眶。 她过来与我拥抱,“再见,裴即玉。真高兴认识你。” 我亦紧紧回抱她,“再见,再见。” 晚上时,孟斯齐把我叫过去,塞给我一把七彩药片。 “给你彩虹糖。” 我看着装好在盒子中的止痛药,各种颜色混作一堆,第一眼看上去几可乱真。 我冲孟斯齐笑,“你上班时间不务正业,当心医院开除你。” “你倒自作多情,我可不会为你荒废工作,这些是我午休时间为你做的。”他笑说。 我的二期治疗已经确定时间,在父亲遗嘱公布的第二天。 “在这之前要先做血液检查。”孟斯齐说。 “可会出问题?”我问。 “只是例行检查,你最近状况很好,不会出差错。”他安慰我。 但我心中仍有不安,我对自己实在没有信心。 当天晚上,我再次陷入梦里。 梦中场景十分真实,醒来后仍历历在目。 我梦见自己仍是幼儿,细白的手脚,柔弱而软嫩。父亲和母亲仍然在世,他们一人牵起我一边手,带着我慢慢漫步在一条开满白色花朵的路上。 我年纪那样小,什么都不懂,只是心中觉得圆满愉快。柔柔清风拂过我的面庞,我开心笑起来。 转头看见七彩斑斓蝴蝶飞舞在花丛中,轻盈盈上下翩飞,我被诱惑,松开父亲和母亲的手,一心欢喜的跑去路边花丛中。 周身花朵长得足有我高,我轻手轻脚拨开花丛,朝蝴蝶小心翼翼伸出两只手。蝴蝶似乎也晓得人的心思,翅膀扇动几下,便停在我的掌心。 我满是惊异,目不转睛看住手心蝴蝶,整颗心都被吸引。 却不知哪里来一阵轻风,微微拂过,掌心蝴蝶也随风而去,转眼间已经消失不见。我那么惶急,四处张望,但终究找不到蝴蝶的影子。 当即哀哀痛哭,仿佛失去至宝。口中喃喃唤着“妈妈,爸爸”,一边含泪看向他们,我以为他们总是等着我的,他们一定会来安慰我。 却在转头的一刹那,突然惊恐的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而我亦不再是白嫩圆润的幼儿,不过片刻时间,骨骼拔节,□□成熟,我早已长成大人。 唯有精神人不肯长大,挂着泪珠站在原地,茫然又悲切。 半夜被孟斯齐摇醒,他说,“你一直无法从噩梦中醒过来。” 我坐起身来,额上尽是冷汗。 “我梦见父母离我而去,我追不上他们。”我向孟斯齐描述梦中场景。 “我半生都在犯错,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我说。 “中国有句老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即玉,没有不能改正的错误,以前是你选错路,从此刻开始,慢慢走回来就行,不要着急,我有足够耐心等你走到我身边。”他将我手掌分开,轻轻抚摸掌心纵横纹路,“我不是你梦里的蝴蝶,停留片刻即飞开,我是你掌心的纹路,要跟定你一辈子的。” 我不禁紧紧握住他的手。 但愿上天能给我足够时间修正错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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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2010.11.28 白日里一个人坐在家中翻当日报纸,出乎意料,漫篇都是我的名字。 仔细看过几眼,原来父亲过世之后,裴家风波不断,股票已经一跌再跌。各大报纸都拿我与陆青繁做文章,不遗余力将裴家抹黑。 甚至有人翻出我过去,说我这四年根本不曾求学英国,分明被父亲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字里行间都向人暗示是陆青繁在其中煽风点火。 更别说其他明目张胆的无耻言论。 一份报纸没看完,我已忍不住甩在地上,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拿手揉着额角,心中自然明白事情闹得这么大,必定是有人在幕后操作。我与陆青繁又不是电视明星,何至于一点家丑闹得这样纷纷扬扬不可收拾。 这其中一定少不了何厉出大力。 这两天陆青繁一定焦头烂额,疲于奔命。难为他对我一声不吭,将一切都抗下。 这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为裴家献出一切,肉体与精神都不得解脱,多年下来已成习惯,连诉苦都不会。 我坐半天,心中挣扎矛盾,最后还是认命拿起电话打给何厉。 他神通广大,我斗不过他,我认输。 何厉接起电话,“我是何厉。” 我屏住呼吸,心脏如被绞着,一言不发。 何厉在另一边疑窦片刻,突然轻声笑,“是你,即玉,是你吧。我知道你会忍不住找我。”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平整好杂乱情绪,我对他说说,“是我。何厉,今天你是否有时间,我们出来谈谈,时间地点由你来定。” 何厉和我约在我们相识的夜总会。 此时尚是明晃晃的白日,距离营业时间还早,夜总会里空荡荡一片,很难想像当夜晚来临时,这里将有一堆红男绿女凑在一起纸醉金迷。 何厉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等我。 恍惚中似有歌声在记忆深处响起,该有人成双成对在舞池里轻快跳舞,每个人都有永不老去的笑脸。 我仍是不幸一朝沦落的富家公子,藏匿身份在此处做服务生,还自认为忍辱负重。 何厉笑着向我招手,他说,“过来,裴即玉,我们一起听歌。” 于是我似无知小动物,一步步被他捕获。 我定一定神,将脑中恍惚场景驱走,朝何厉走过去。 他笑着看我在对面坐下,并不说话。 我只好先开口,“请你放过裴家。” 何厉不可置否,他从瓶中倒出一杯酒,递给我。 我看一眼他,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是我求他,不得不放低姿态。 他看着我将一整杯酒喝下去,这才说话,“即玉,你的新帽子真是太难看,我不喜欢,最近你越来越瘦,衣着也潦草起来,叫人看着心疼。” 我忍着任他评头品足,不吭一声。只差跪在他面前忏悔——是我太不修边幅,污了您的眼睛。 他已经给过我至大的侮辱,现下这一点语言又算得了什么。我受得住,受得住。 我向他低头,“这四年我确是被父亲赶出家门,我并不是故意骗你,也不是存心耍着你玩。” “哦,是吗?”何厉似并不在意,他说,“我昨天将这间夜总会买下,我对这里不甚满意,想要重新装修,你觉得如何?” 他在故意磨我。 我咬紧嘴唇,继续忍耐。 “千错万错,总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年少轻狂,不懂事。裴氏是我家几代心血,请你高抬贵手。” “不懂事?”何厉冷哼一声,“说得真轻巧,我被你耍了四年,你一句年少轻狂就想从此揭过,皆大欢喜?裴即玉,你想得真是太好。” “裴氏根基深厚,你明明知道轻易动不了它,何必逞一时之气,到时裴氏恢复元气,你也不会好看。”我忍不住说。 “以后的事谁能预料,但现下我只是想让你付出一点代价。” “何厉,你在无理取闹!” 我霍的站的起来。 “我向你隐瞒我的身份,我想你道歉。但是和你这一段感情我问心无愧,也自认对你毫无亏欠。”我看住他,“你既不爱我,我自觉退出,不再纠缠。你还想我怎样,我跪在你脚下哭求你回心转意,是不是这样你才满意?” 何厉似被我震住,一时没接上话来。 “何厉,你看清楚,我是人,我有感情,有自尊。我不是你掌心一只宠物,凭你兴致赏赐怜爱。我付出爱,是因为渴望同样被爱,而你,根本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 话一说完,我又怆然坐下。 “我向你付出真心,但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我悲哀的说。 何厉脸色僵住。 和他之间再没什么好说,我站起来,预备走。 何厉却抓住我,狠狠喝我,“不许走!我还没答应你离开!” 其他一句话却都说不出来。 我此刻心力交瘁,我说,“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你还要怎样?” “你敢走!你还敢再离开我一次!”他似又急又怒,偏偏又找不到其他说辞。 我一字一句清楚的对他说,“你已经从头至尾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四年来你玩我玩得足够尽兴,现在你赢了,我这痴情的傻蛋玩不过你,我不过肉体凡身经不起折腾,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我绝望的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我死,你才肯放过我?” 不知不觉间何厉已渐渐放开我。 我忍着身体里的疼痛,一步步走出门去。 门外正是隆冬,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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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2010.11.28 我没与孟斯齐说,我白天见过何厉。 我怕他又无端担心。 他见我精神萎靡,走过来问我,“可是为明天宣读遗产的事情担心?” 我勉强朝他一笑,“是,我怕父亲气我,半分钱不肯留给我,到时我可凄惨,一文不名。” 我脸色惨白似野鬼,此刻笑起来必然好看不到哪里。 “这你大可不必担心,即便你分不到一分财产,我也有余力养着你。”他冲我眨眨眼,“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本市数一数二的钻石王老五。” “啧,本市但凡单身男性都敢自称钻石王老五,真不知王氏到底养了几个老五!”我揶揄他。 总算能够舒心一笑。 就算我失去一切,还是会有一个人等着我。 我对孟斯齐说,“我是真正害怕父亲半分财产都不留给我。” 因为那样就意味着,他到最后还是没有原谅我,他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孟斯齐并不出声,他很明白我的意思。 “我长到这么大,做了很多轻狂草率的事,明明知道是荆棘丛也要滚上一滚,淌了血也不后悔。唯独这一件,只要我活着,便会折磨我一生。”我用手掩住脸。 “即玉,你还是放不下。”孟斯齐轻声说,“世上没有哪一双父母会怨恨自己的孩子,哪怕孩子错再多,父母仍旧会选择宽容。你不要再多想。” 到了第二天,孟斯齐问我用不用他陪我。 我笑着摇头,“哪有人分家产还要随身携带一名医生,不过那一点点钱财,我还不至于当场兴奋到昏倒。你快不要胡乱担心。” 孟斯齐叹口气,无奈说,“一旦有事,打电话给我。今早醒来,我心中便惴惴不安,惟恐有什么意外发生。我放心不下你。” “不要吓唬我了,我已经足够忐忑。”我是真的害怕。 “结束之后,一定打电话通知我。”孟斯齐最后一次叮嘱我。 “好的,好的,最近你简直变成老妈子。” 我和他一起下楼,陆青繁已经派车子来接我。 到了裴宅,陆青繁和两名律师已经在书房等我,看见我来,陆青繁对律师点点头,两名律师会意,打开文件,开始宣读遗嘱。 我手心里都是汗,反倒陆青繁面色如常,十分平静。 “……我所有遗产分为两份,儿子陆青繁与裴即玉各一份……” 我静静听着律师毫无抑扬顿挫的读那一份遗产清单,对其他全无兴趣,只听到这一句,忽然松口气,仿佛猛然放下千金重担。 父亲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他没有怪我。 律师最后说,“待遗产税缴清之后,便可正式分配分配。” 两名律师将文件收拾好,道别后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陆青繁两个人。 我对他说,“父亲其实一直待你如亲生儿子。”在遗嘱中都未称他是养子,同我一样,都冠上儿子的称号。 是陆青繁一直看不起自己。 “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我吁出一口气,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呆在一起。”他挡在我身前。 “我以为你会忙着整顿公司,我听说这几天并不太平。” “没想到你也会关心裴家的事。”陆青繁的口气不是不嘲讽。 最后我还是留下和他一起吃午饭。 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好好同他在一起吃一顿饭。 裴家的大厨刚好请假,陆青繁开车带我去市区一家私人会馆。 在车上我给孟斯齐打电话,同他报平安,“是,我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有。我和陆青繁一起吃午饭,很快就回来。” 结束通话,看见陆青繁一直冷眼看我,面色不甚好看。 “你和孟斯齐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问我。 “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你信么?” 他不响。 想也知道他不信。 “他喜欢我。”我说。 “那么你呢?”犹豫片刻,他又问。 “我?”我愣一下。 车子已经到达会馆门口,有保安已经迎过来。我慢慢回想我与孟斯齐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如过电影似的掠过我脑际。 我轻轻笑起来,下车时,我对陆青繁说,“我也喜欢他。” 是喜欢,不是爱。爱是一件极其庄重的事情,需许多时间才能确认。 但我是真心喜欢他,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认真对待这份感情。 陆青繁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定住身子,牢牢看向我身后。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顿时一个脑袋两颗大。 真是不是仇人不见面,没想到此情此景之下,我与何厉狭路相逢。 何厉也看见我们。 他走过来,脸上带笑问候,“真是巧,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我。 “我们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陆青繁冷冷回应他。 气氛尴尬异常,门口的保安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们两方。 我的疼痛又开始发作。 我惨白一张脸对陆青繁说,“不要在这里吃了,我们换一家。”说着去拉他上车。 何厉却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朝他带一步。 “裴即玉,今天你休想再轻易离开!”他狠狠说,“若不把一切都交代清楚,我不会放你走。” 他的眼神似要把我千刀万剐。 陆青繁立即反应过来,将我护在他身边。 “即玉与你之间已经结束,请你不要胡搅蛮缠!” “哈!谁跟你说我和裴即玉之间已经结束?”何厉冷笑看他,“陆青繁,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他的事轮到你来插嘴!” 我从陆青繁身后走出,对着何厉说,“请你放尊重一点,陆青繁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没资格说话的是你。” 我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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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2010.11.28 我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何厉咬牙切齿看着我,“我同这四年,你就想这样一笔勾销!你真以为我会就不声不响的放手,你想得真是太太好!” 我浑身簌簌发抖,不知是因为太痛还是因为他的话。 陆青繁从口袋里掏出支票簿,撕下一张递给何厉,对他面无表情的说,“即玉这四年多谢由你照顾,裴家不会亏待你,请你谢下他这四年花销,我一定如数支付。” 何厉被陆青繁激怒,将空白支票狠狠撕成碎片扔在陆青繁脸上。 他咬着牙看我,“裴即玉,你以为有了裴家撑腰就能离开我?我告诉你,不可能!” “何先生,你太瞧得起自己,有没有裴家撑腰,即玉都能轻易离开你。”陆青繁冷声说,“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即玉既然不再爱你,你这样无理取闹下去就太难看了。” 何厉气得浑身颤抖,他转向我,拔高了声音问,“裴即玉,我问你,你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此刻已经痛得出不了声,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仿佛有一柄利斧从深处将我劈开,我在大衣口袋里摸出装着止痛药的糖盒,颤着手打开盖子。 见我不回答,何厉恼羞成怒,扬手打翻我手中止痛药,七彩药片四处扬散,落在地上,发出噼啪轻响,一声一声扯断我脑中神经。 “你当真一点心也没有,这种时候还要吃糖!” 何厉的声音似从很遥远地方传过来,我只觉四肢冰凉呼吸困难,我捂着胸口慢慢跪倒。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我似乎看见陆青繁和何厉紧张的围上来。 巨大的疼痛如劈面而来的巨浪将我淹没,霎时间失去一切只觉。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当我从医院醒过来,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身处何处。 孟斯齐守在我身边,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 他对我说,“即玉,你痛到休克。” 我慢慢回想起发生过什么事。 “他们呢?”一开口,声音嘶哑如破锣。 提起陆青繁和何厉,孟斯齐立即沉下脸。 “他们一直等在外面。”孟斯齐声音极冷,“何厉和陆青繁这样刺激你,他们该死。” “他们并不知道我身体有病。” 不过这下全部都知道。 “你愿意见他们?”孟斯齐问我。 我摇摇头,“不,我现在很累,我想再睡一会儿。让他们离开吧。” “我去叫他们走。” 我的四肢仍冰凉麻木,如置冰窖。 我拉住孟斯齐,犹豫一下,还是问出口,“我……我的病情如何?”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对我说,“不要担心,你的状况很好。” “那么明天的治疗……” “二期治疗可以等一等,没关系。你的血液检查结果未达标,这是常有的状况,你不要乱想。”孟斯齐急急说。 傻子都听出不对劲。 我半天不声响,最后勉强对他笑一笑,“我知道了,我不会乱想。” “真的没关系,你不会有事。”孟斯齐握住我的手。 “嗯,我不会有事。” 此刻我心中反倒澄明。 我推推他,“你快去工作,我要睡了,不要担心我。” 孟斯齐担忧的看我一眼,还是走出了病房。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望着天花板。 真奇怪,到了这种时刻,我反倒一点都不害怕,心中倒有些轻松释然。 的确有一点心灰意冷,想就此放弃挽救自己生命。人生生灭灭不够都是片刻的事情,强求不来。我一再努力,还是不行。 死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闭一闭眼,只当天黑,马上就过去。 我仍愿意相信奇迹。 但若奇迹不降临,我也不会失望。 我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 一睁眼就看见孟斯齐伏在床边,眼眶凹陷,下巴长出一层青色胡茬,谁也睡不安稳。 倒比我更像病人。 我伸出手去轻轻摸他的头发,他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把你弄醒了。”立即将放在他头顶的手收回来,“我忍不住想摸摸你。”我说。 孟斯齐拉回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任你摸够,我求之不得。” 我笑,“孟斯齐,你脸皮越来越厚,这么不害羞的话都说得出口。” 他深深看我,“因为听的人是你,我才说的出口。我想一辈子对着你说情话。”他把半边脸庞埋在我手心慢慢磨蹭。 “好啊,那就对着我说一辈子吧,我一定都听着。”我说。 孟斯齐却不再说话。 我感到手心中渐渐湿润,有温热水分濡染开来。 是他哭了。 他终于还是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再骗自己。 我假装没有看见他哭,继续说,“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真的很长很长。” 那么长的时间,希望你能够遇见另一个人,希望他能听你说一生的情话,直到最后。 可是多么遗憾,那个人不会是我。 真的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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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2010.11.29 我没想到郑宜家回来看我。 当孟斯齐告诉我,外面有位郑小姐想要见我时,我十分讶异。 我以为她和陈尔信早已乘飞机离开本市。 郑宜家一进门便说,“不要惊讶,我表哥不肯离开,所以我陪他留下。” 她叹口气,无奈说,“表哥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其实他一直都在等你,他想带你一起走。” 我默然。 只好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昨天我和表哥也在那家会馆,我亲眼看见你被抬进救护车。” 真是巧,昨日大家齐齐去同一地方消费。 “陈尔信也看到了?” “是,我已经全部告诉他。他一直把自己锁在酒店房间中,不肯出来。”郑宜家说。 “这次他真的要恨死我。”我苦笑。 “表哥不敢来看你,生怕你已直挺挺躺在床上,从头到脚盖一块白布。” “死神尚未将我纳入他的本日计划。” 郑宜家仔细看我,“你现在感觉如何?” “仍在等待奇迹降临。” 郑宜家不语,她听得出我情况不妙。 她赶忙转开话题,“门外两位英俊男士是谁?我进来探望你时,他们眼睛齐齐向我喷火,简直要将我烧成飞灰才罢休。” 她似心有余悸。 “旧情人。”我面不改色的说。 我将旧事简短的讲给郑宜家,她听完,忍不住惊叹,“我代本市所有单身女性嫉妒你,所有男人都跑来爱你!” “不,但凡他们中有一人是真心爱我,我就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她想了片刻,对我摇头,“或许并不是不爱,只是不懂得如何去爱。那位何厉先生,他生来是天之骄子,惯于掌控他人,只有人爱他,没有他爱人的道理。他自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他,所以从不用心去珍惜。只能说他不懂怎样爱,而不是不爱你。” “即使真如你所说,我也不会觉得幸福。”何况感情这种事,如何能这样分析。 “不过你的主治医生十分关心你,我昨天也来过,见到他一拳打在门外一位男士脸上,被打的人也奇怪,居然一声不吭。我吓一大跳,因此他对我说你不能见客时,我一句不敢多问,生怕他也一拳打中我。”郑宜家笑,“今日见他,倒是温和不少。” 我听了一怔,没想到孟斯齐这么生气。 只是不知道是谁被他揍。 郑宜家很快告辞。 “现在我知道你仍有呼吸,表哥可以安心来探望你了。”她说。 想到陈尔信会来,我止不住□□。 孟斯齐替我送郑宜家出去,回来后他说,“你与郑小姐很投缘。” “的确一见如故。” “我深深嫉妒她。” 我笑,“她是终生挚友,你同她怎么能一样。” 这一句话他爱听。 看他心情颇好,我小心问他,“何厉与陆青繁仍在外面?” 孟斯齐立即变脸,“你还问他们干什么?” “你不要将他们当成仇人,我生病又与他们何干。” 他不响,仍皱着眉生气。 孟大医生任性起来也如同小孩子一样不讲理。 “可否帮我叫何厉进来?” 孟斯齐坐着不动。 我无奈,“总不能让他们两个在外面一直呆着,这像什么。” 孟斯齐总算肯站起来。 “我可以一个人应付,你放心。”我说。 孟斯齐出去不一会儿,何厉走进来。 我立刻看到他嘴角一小块青紫,原来挨揍的是他。 何厉坐在床边,默默看我。 眼神不似平时那么锐利,叫我一时不太熟悉。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终于开口问我。 我略略回忆一下,想起来,“你是否记得由此我们在医院相遇。” 就是那时,也不是很久的时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其实我同你说过,你不相信。” 我说过我是孟斯齐的病人,那时他并不相信。 人总是这样,宁愿认为谎言更加可信,因为真相从不美丽。 “你没有说你患癌症!”何厉激动起来,“如果你早早告诉我,现在不会是这样!” 他脸色苍白,慢慢垂下脸,“你若早说,我不会做那些混蛋事,我会好好珍惜你。” “不是这样,那会是怎样?”我平静看他,“不到我将死之际,你就不会珍惜我。这样的珍惜,我要来何用?” 既悲哀又可笑,有谁会用生命去胁迫感情。 得到了也是染血含泪,这样卑微凄惨,谁敢要? 何厉猛地抬起头来,他握紧拳头,因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我不会让你死,我们去找最好的医生,接受最好的治疗,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救你。我们一起……” “何厉!”我打断他,“我不需要这些。” “为什么?”他咬牙,“因为你恨我,所以拿自己性命惩罚我?” 我摇摇头,“我的确恨你,但我不会拿自己的命逞一时之快,我剩下的时间不多,我不希望与你纠缠下去。” 他看我。 “我已经拥有最好的医生,不论我剩下多少时间,我希望能够和他在一起。”我说。 何厉又惊又怒,狠狠瞪住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大声说,“你在说谎,你是在气我!裴即玉,你别想骗住我!” 我不说话,只是平静与他对视。 眼睛不会说谎,我眼里再也没有那一簇为他默默燃烧的火苗,我的心血长久被辜负,如今终于枯竭,一日耗光。 何厉渐渐绝望,松开我的肩膀。 他颓然坐在椅子中,低声问我,“为什么,以前你不会这么对我。” 我怜悯的看着他。 “因为从前我爱你,但现在,我不爱你了。” “何厉,我不爱你了,”我说,“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他竟似小孩子一样捂着眼睛哭起来。 “裴即玉,最狠心的人是你。” 但我胸口空荡荡,再无一丝感觉。 不是我狠心,只是余下的时间太短,不够两个人慢慢再从头。 我没有再见陆青繁。 心灵和肉体都感到疲惫,我对孟斯齐说,“我们还是回去你的公寓,继续呆在医院里让我窒息。” “好。”孟斯齐轻声答应我。 陆青繁一直默默跟在我们身后。 我始终没有同他说话。 第二天,我找来律师,是当时宣读遗嘱的那两位。 二人为裴家服务多年,业务一向熟悉,短短几个小时,我需要的文件都拟好。 我对他们两人道谢,“麻烦你们。” “不不。”二人连忙推辞,看向我的眼神却有一点怜悯。 在他们眼里,裴即玉大概是一个十分倒霉的人。 或许只有我才不那么觉得。 该得到的已经全部得到,我长久以来只求一个人真心爱我,最后的最后,我终于遇到那个人。 我别无所求。 我一向不贪心。 陈尔信终于鼓足勇气来见我。 幸好我早已通知郑宜家我已出院,否则叫他在医院扑空,必然又是一通痛骂。 孟斯齐把他带进卧室便离开,留我们独处空间。 陈尔信只站在门口,默默看我并不走近。 “站得那么远做什么,癌症又不会传染!” 他身子一僵,这才慢慢走近。 “裴即玉,你现在丑的要死。” 嘴巴仍然恶毒,我不必替他担心。 “是是是,我丑的要死,不比你陈大律师英俊潇洒器宇轩昂。”我没好气。 陈尔信倒没有回嘴,他沉默半天,忽然低声说,“你不要死。” 我真是被他气死。 “你来就是为了诅咒我?我当然不会死,谁说患癌症就必死无疑?” “真的?” “千真万确,我早已开始接受治疗,医生说我情况一直在好转,只待治疗结束,一切健康如初,保管活蹦乱跳。” 我一路扯谎,半点不脸红。 听了这一番话,陈尔信终于恢复常态,他吁出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病入膏肓,原来是虚惊一场!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他又开始兴师问罪。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反问,“难道你是绝世神医,可以妙手回春,叫我顷刻痊愈?” “你越来越刻薄!” “彼此彼此。” 陈尔信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只好狠狠剜我一眼。 “你是因为生病才不愿意跟我离开?”他问。 果然还是不死心。 我可以骗他一千件事,唯独这一件,我不能骗他。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不跟你走,是因为我在这里已经找到喜欢的人。”我说。 “是谁!”陈尔信猛地从椅子上蹿起来。 我被他吓一跳,“这么激动干什么!” “你怎么可以有喜欢的人!”他怪叫。 “我怎么就不可以有喜欢的人!”我叫的比他更大声。 “可是我等了你那么久!” “你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在等我!” 他瞪我,我瞪回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终于他落败,垂头丧气坐回椅子里。 “是不是我总是晚一步?”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下一次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大声告诉他。”我说。 “下一次,裴即玉,你说的真轻松,我暗恋你多年,简直痛不欲生,鬼才要下一次!” “只要活着,总会有下一次。”我拍着他的肩膀,“你青年才俊年轻有为,不差没有人爱。” “但我爱的人不爱我。” 我无语,终归还是要他带着遗憾回去。 “你和郑宜家离开时,我恐怕不能送机。”我有些伤感。 “你千万别来,你若来了,我怕我走不了。”他用手掩住脸。 往日时光慢慢在我眼前流过。 我永远记得那日走过来询问我名字的少年,虽然他不甚可爱,但我终生感激。 我身体状况稍微好转,便让孟斯齐开车带我回去裴家大宅。 路上,孟斯齐问我,“你都考虑好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视之如粪土,何况还你这冤大头。”我说。 他笑,“我最爱你豁达模样。” 陆青繁果然在家,他见来人是我,有些怔怔的。 “我以为你永远不愿见我。”他说。 “你总是我哥哥。” 他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白。 “你来是为了什么事?”他定了定神,问我。 我将准备好的文件递给他。 “我已在财产转让书上签字,将我名下所有财产全部转赠给你,从此以后,裴家一切都属于你了,你再也不是裴氏附庸。” 他愣住。 “祝贺你多年愿望终于实现,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你指手画脚,你高兴了吗?”我问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贪图裴家财产?” 他捏紧文件边缘,太过用力以致指节青白。 “不,这一切都是你应得。”我轻声说,“这些东西对我已无用处,我只想在最后,让你彻底自由。这是你长久以来的愿望,我愿意替你实现。” “世上再也不会有裴家和裴即玉,只有陆青繁。” 我说完,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陆青繁猛地反应过来,大步跨过来挡在门前。 他抓住我的手臂不肯放开。 我抬头。 那双终年疏离的眼睛终于掀起波澜。 陆青繁颤抖着说,“我要从来不是自由,我要的是你。”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肯承认。 我定定看着他。 “陆青繁,我一直后悔,那年开着白花的廊架下,我多么希望我从没开口说出那句话。” 一句话,让两个人都痛苦。 “我不该喜欢你。”我说。 “你不要说这些话!”陆青繁打断我,突然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即玉,我们一起去坐摩天轮。今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要再说这些话。” 他的眼泪落在我的颈侧,灼热的温度几乎要烫伤我。 我木然的靠在他的怀里,“我长大了,再也不用坐摩天轮。等得太久,我累了。” 陆青繁终于可以不再自卑的去爱任何人,可惜世上再无十六岁的裴即玉,只有他才会用那么长的时间等一个人。 但我不能。 “陆青繁,梦醒了。” 我推开他,走出去。 孟斯齐带我去邻市寻医,知道圣诞节前夕才回来。 街头四处张灯结彩,有店家播放愉快轻松地节日歌曲。 我如脱笼之鸟,此刻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扑扇。 我深深吸一口清冽空气,说,“真有再世为人之感。” “说得好像以前都白活了似的。”孟斯齐笑笑,过来帮我整理歪掉的毛线帽。 一家店门口穿红色衣服的圣诞老人正在派发圣诞礼物,我看见,嚷着要去拿一分礼物。 “你等在这里,我过去要礼物。”我对孟斯齐说。 也不等他回答,急急跑过去。 路上积雪未净,有些湿滑,我一步没踩好,眼见就要摔个嘴啃泥,幸亏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带住我。 我还未来得及道谢,孟斯齐已大步流星跨过来,紧张扶住我双臂询问,“有没有事?” “我还没有那么脆弱。”看他那副焦急模样,我苦笑不得,“不过脚下打跌,没有事的。” 这才转向扶住我的人,不由愣住。 “即玉。” 何厉也愣愣看我。 我呆住片刻,总算反应过来,对头点头微笑,“刚才谢谢你。” 他只是目不转睛的盯住我看,像是怕我一不小心就自眼前消失。 我跟他说,“我们要走了,再见。” 何厉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我和孟斯齐一起离开。 直到我们走出好远,何厉依旧站在原地。 圣诞礼物最终还是没有要到。 不过片刻时间,所有礼物都被抢走。圣诞老人遗憾的向我和孟斯齐展示空空如也的口袋。 我只好失望而回。 孟斯齐在近海处买下一幢房子,建在山上,自窗口可望见美丽海景。 今日天气好,我披一条毯子在落地窗边晒太阳。 孟斯齐走过来,蹲在我身边。 “到了春天,可在这里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他说。 只可惜现在是冬天。 “到时祖母搬来本市,就住在旁边那栋房子。” 真好,他能与家人一起。 “今天是圣诞节,你要不要许个愿。” 我轻轻摇摇头,我的愿望都已实现,许不许愿都不要紧。 “即玉,你知不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我颔首。我知道,我知道。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那么你说,神会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孟斯齐轻声问我。 我笑笑不答,握住他的一只手。 “孟斯齐,你可知道裴即玉这一生最好的事情是哪一件?”倦意渐渐侵袭,我说话有些费力。 他不语,只凝视着我。 “是我能够遇见你。” “我也是。”他说。 阳光太过温暖,让我睡意朦胧,于是我慢慢闭上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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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2012.03.17 另一种可能 裴即玉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裴子俊准备把他送进一所私立的小学,一年学费要二十多万。 蒋晴日骇笑:二十万?足够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念到高中毕业。 蒋晴日说:“不不不,另外选一所。” 裴子俊笑,“那点钱我还是有的。” 蒋晴日摇头,“我不是怕花费钱,我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说。 过一会,她低声说:“只是希望即玉做一个普通人。” 裴子俊问:“怎样才不算普通人?他念了贵族小学,今后未必成超人。” 蒋晴日沉默了。 她见过住在附近一名恶童,年纪小小,长着一张天使般雪白漂亮的面孔,却动辄对保姆司机呼喝打骂,并不以为意。 但是若遇见邻里,他又礼貌有加,丝毫不见骄横粗暴。 那样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区别对待,这样算是普通吗?或许吧,但她并不希望即玉将来自认为高人一等。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知道,不论有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家世,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即玉最后还是上了一所普通的小学。 他长得最高,坐最后那一排,全班共二十九名学生,其他人都是两两同桌,独他一个人自己坐。 坐他前面的美心与小山一直在吵嘴,桌子中间用圆珠笔画一条深深地三八线,谁若不小心过线,另一方的手指便毫不犹豫的掐过去。 小即玉撑着下巴看他们两个在课桌下你来我往,可以就这样目不转睛看一堂课。 教室外面栽着广玉兰已经开花啦,又白又大。小即玉看着那寂寞开着的花,寂寞的想,什么时候我也会有一个同桌哪。 即玉升上二年级,有一天早上,他坐在座位上,听见前面的美心同小山——真奇怪,最然升二年级时分了班,即玉仍独个坐最后一排,而美心和小山仍一起坐他前排吵嘴——说:“你知道吗,今天有一个转学生会转到咱们班里!” 美心是班长,班里有什么新消息她都是第一个知道。 即玉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他终于要有同桌了。 即玉想,那个转学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她是男是女,高一点还是矮一点?他/她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该怎么跟他说话? 即玉太紧张了,他紧紧捉着自己的衣角,手心里都是汗。 有人走过来,将美心团团围住。 有人问:“那转校生从何处来,是男是女?” “一定是女生,咱们班男多女少,阳盛阴衰。”有人趁机抱怨。 “要我说就是男生,最好他会踢足球,到时我们可以组一支足球队,看一班那群小子还敢趾高气扬。”一个男生插嘴。 一时间叽叽喳喳,美心不胜其扰,气恼的嘟囔:“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没有见过那个转校生。” 小山在一旁呵呵笑:“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美心转过头瞪他,刚准备开口,看见教室门被打开,班主任走了进来。 忽然之间,喧嚣扰攘的教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闭上嘴巴匆匆跑回自己座位上坐下。 裴即玉抬起头,看见一个男孩子更在班主任身后,那就是他的新同桌。 班主任把那男孩推到前面,向全班介绍:“这是陆青繁,今天起转到咱们班级,今后大家要好好相处啊。” 又对陆青繁说:“来,陆青繁,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二十多双乌亮的大眼睛一下子全都看向陆青繁。 第一眼看到陆青繁,已经知道他并不是来时环境优渥的家庭。一身校服,旧而且脏,并不十分合身,小孩子长得快,他几乎露出手腕脚腕来。 陆青繁长得同裴即玉差不多高,但是面黄肌瘦,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睛有些倔强的神采。 他笔直得站在那里,后背绷紧,抿着嘴唇,如临大敌的模样。 过一会儿,他开口,声音有点哑有点低,并不是一般孩童清脆糯软的调子:“我叫陆青繁。”只这一句,不再肯说话。 班主任无奈,只得指一指最后那排的空位子,对他说:“你坐那里吧。” 裴即玉看到陆青繁的头发像被驴子啃过的草地,参差不齐,乱七八糟。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开心的笑出来。 陆青繁的眼神一下子像箭一样朝他射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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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诉时间: 2021-02-20 13:05:58 | ||
处理操作 | 接收人: 管理员 接收时间: 2021-02-21 | |
处理人: 管理员74 处理时间: 2021-02-21 | ||
处理结果: 证据信息提供不足 | ||
判断分析: 请提供涉嫌抄袭文章和被涉嫌抄袭的文章原文和剧情总结,并且在提交证据时将需对比章节做正确的对应,以便调色盘正确显示。 |